我唯独忘了如何不爱你。

记忆是真实的东西，还是全凭记忆记得？

一.

二十岁之前，我不知道我未来的夫君是谁。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的出生就是为了那个人。

爹爹跟娘亲从不曾告诉过我，我偷偷从旁处得知。我没有让他们知道我知道。

我是他们最爱的小女儿，却也是灵族公主。灵族千千万万年来只诞生过两次公主，理由都是同样的冠冕堂皇。他们苦苦向黄天诸神求来，只因为上古神祇有言，灵族脉下女子能佑得整个生灵世界平安和乐。那样的话，太冠冕堂皇。即使从没有我，他们又何曾不快乐了？若不是要求的太多，哪能这么多忧愁满腹？

二十岁那年，翼族皇子前来求婚。我看着朝堂上长身玉立背影，我看到爹爹和长老们在商讨什么。我看到了那双眼。

不自主的，我后退了一步。身后丫鬟急忙扶住我。

那个像海一样深的渊。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我看不出来，却情不自禁地移不开目光。

他在向我走来。

我听到似乎是爹爹的声在远处响起。

我想穿透他看到后面的爹爹，可是我的眼睛只能看到他。不知怎的，除却这个人，周遭是一阵茫白，近乎虚无的茫白。

我用力揉眼睛，猛一睁开眼，无头无尾的黑，眼睛看到的只有黑。

原来是梦。

我禁不住深嘘一口气。没来由地放松。

我没想到的是，三日后确实有一个翼族皇子前来求婚。只不过我没有见过他。娘说他不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人。我们灵族的姑娘怎么会和翼族男儿混在一起。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听到了话里的鄙夷。仿佛对方太不自量力像是蚂蚁残生，却还想着远方天地广阔期翼见到天外山水。

我不知道为什么翼族和灵族不能成婚。我问为什么。娘笑笑。

她总以为我天真无邪还如幼时。可我已经二十岁了。灵族姑娘十七八大多已成家。我这堂堂灵族公主却在二十岁之后才知道自己终身相伴的那个人姓名。

可是，我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

我们灵族姑娘，从来不需要别人怜悯的爱。

如果他也是被迫与我成亲，我不敢想。我只能拼命玩耍，告诉自己忽略这些成年人的事。

我遇到翼族皇子的时候，他正策马远行。爹爹拒绝了他们的求婚请求，却转眼昭告了整个族人我与龙族太子的婚约。我想，他的心里是很不好受的。

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吧。我遥遥看着他背影，看着他越走越远。我没有见到他模样，只看到他一个背影也知道够落魄。

就这样回去，他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我让阿欢带我去凡间玩。听说凡间有各种好玩的东西。每一次阿欢总是跟在我身边，形影不离。我已经二十岁了。灵族姑娘都已经当娘了，我却还是走到哪都要有人跟的年纪。

我讨厌这样被人当小孩对待。

他们不知道，我从3年前就已经不是小孩了。

凡间正是夏天。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到凡间玩耍都是夏季。每一次都是，我还差点以为凡间只有一个季节。后来才从爹爹那儿得知，凡间还有春夏冬三个季节。他说春天会百花齐放，秋天落叶成堆，到了冬天有满天满天的雪飘舞。

我一听就乐了，这不就是我小时候玩过的游戏么。把比翼鸟褪下的白毛收藏起来，在风吹的日子泼散到空中。

满天飞雪，能有比翼鸟三百年一褪的白毛珍贵么？

不过当时我常常跟合欢对赌。要是白毛们一根不落的都掉到方圆五百里内，那就是我赢，合欢要答应我一个愿望。

白毛从来没有掉到五百里之外过。那是我从书楼的藏书阁里翻到的旧籍里看得的。合欢真笨，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每一次她输了，都要帮我从玉迟叔叔那里偷一碗甜酒出来。

每次她输的时候，她也会很开心。因为我会和她分着酒喝。灵族的日落是无比辉煌的，我们就坐在灵河的岸堤上，一边喝酒一边看日落。

合欢出嫁后，我就只剩下自己了。其余的人从来不跟我玩游戏。他们甚至不跟我开玩笑。

所幸阿欢还是听我的话的。阿欢当初不叫阿欢。是因为我太想合欢了才给她取名阿欢的。阿欢也很高兴我给她取的这个名字。

二．

很多渔女在小舟上采莲。凡间的黄昏有点让人昏昏欲睡。我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被火凤凰烤了九十遍。偶尔有风吹来也是炙热炙热的。

我突然看到合欢了！在那众采莲女中间。合欢着一袭浅青色长裙，额间有一颗好看的朱砂痣。

我兴奋地过去抱住合欢的手。可是合欢却不认识我了。

我假装生气甩开手。合欢是在跟我扮家家。故意装作不认识我的。那么我也负气甩手，你这就不认识我了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忘恩负义！

合欢还是一脸惘然，她笑起来真好看。可是我分明听到她说她不认识我。

她还问，合欢是谁？

她怎么好意思问！

一下凡间就忘记我是谁了。怪不得爹爹说不要跟灵族未婚姑娘走太近。等到他们下凡成了凡人的妻，前世种种都会不记得了。

我不信。我抹干净眼泪抬起头瞪着她，正想用手指瞪她，忽然就被身后的不知什么人绑住了两只手。我拼命挣扎，却只听到身后的人跪地请罪的声音。

他们唤她阖贵妃。贵妃？

娘亲是爹爹的贵妃。那合欢不是这凡人皇帝的妃子了？

阿欢也被他们捉住了。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很大的屋子里。

阿欢的法力没有合欢高强，我的法力也没有合欢高强。合欢不认我。

正急得涕泪横流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尖刺刺的声音。喊着皇上来了？我一惊，下意识想往合欢身后躲。我没想到我是在凡间。凡间的皇帝不是我爹爹。爹爹也不会到凡间来找我。他都不知道我到凡间来了。

我听到有个男子的声音响起，然后我抬头看到了那一对眸子。星星都睡下了。草丛里的小刺猬收藏住了一个肚子的食物，也要睡下了。我们的馨儿也要睡下了。

我想到小时候娘亲给我唱的这首歌。唱着唱着我就真的睡着了。

眼前这个男子却挑起我的下巴，眯缝着眼睛打量起我。我看到他眼中娘亲说到翼族皇子前来求亲时的鄙夷神态，我心里一惊。他捏痛我的下巴了。

我听到合欢带着笑的跟他说我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我把满腔怒火都化成了狠狠的眼神瞪向那个男人。

你再捏我一下，我要你满族都受火刑！我不敢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也只能想想。火凤凰跟我不熟，他们只听爹爹和娘的。而且火凤凰也不会助纣我这样的念头。火凤凰是灵族的神兽，只有灵族族室内的男子才能使唤得，其余人，哪怕我是灵族公主，也是喊不来的。

所以，很多时候我只是空顶着尊贵的名头，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那男子突然撤了手了，我满腔的气还没处撒，就看到他挽着合欢越走越远。

我想喊合欢的，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这两个字。合欢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喊破了嗓子也没有用。

凡间一日，灵族才过一分钟。我这要消失多久爹爹才会知道我不见了呀。可怜阿欢跟我一起被逮了。

我问阿欢怪不怪我，周围的一个带兵器的男子立马喝住我不让我说话。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要被带到哪里去。

这里一点也不像灵族。灵族遇到外族人是很亲切的，会很热情的拿出自家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客人。哪怕当时娘亲那么不喜的翼族皇子，也是在我们灵族大吃大喝三日后才走的。灵族的礼节从来亏待不得客人。可是凡间怎么这样。对待小女孩都这么残忍。

我正自愤愤，就听到兵器交接的声响。我看到押着我的男子全部向前面往这走的一个男子敬迎。

真好看的眼睛啊。跟我梦里面那个翼族皇子的眼睛一模一样！

我突然就喊出了声。我说的什么，好像是你能够帮我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一个陌生人请求帮助。娘亲说过，凡间的男子绝不可信。凡间的男子有力量让出嫁的灵族姑娘忘记前尘种种，一心于烟火菜饭，是非常恐怖的。

可是我向他求助了！

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能够相信他。可是我并不认识他呀。

要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才会知道。年轻时候以为的似曾相识，真的是在更久更久的过去见过的，真的就是曾经相识。

可是那时我不会知道了。很久以后也没有知道。

我看到他眼睛里有疑惑，凡人男子没想到会有这么大胆的凡间姑娘。我听娘亲说，凡间的姑娘都是低眉顺眼的，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她们不像我们灵族，大家都可以平等说话，凡间是没有平等的。

我看到他张嘴在问着押我的那几个人，我没想到他会真的帮我。

我听到他说，你放心。

他要从我身边走过了。我的双手被押着，可是我想要拉住他衣角，他的衣角带风，我只感受到一阵风过去了，他也去到了我的后面。

三.

我跟阿欢被关在了一个很黑的地方。只有窗户上有一点光透进来。我问阿欢，现在什么时辰了。

阿欢摇摇头，我们的法力在凡间无法施展。连几时辰都不知道了。我越想越想哭。为什么上神爷爷要定下这样的规矩。为什么他就认定我们灵族人下凡会伤到他们凡人呢，非要死死把我们的法力封禁？

我想着想着肚子开始饿了，我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阿欢也听见了，我本来很尴尬，没一会儿她的肚子也响了，阿欢不好意思的别开脑袋去，我哈哈笑，我看到她脸红了！

这时候牢房的锁被人打开了。我看到白天见过的那个男子。我立马拉着阿欢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话想说，却也只能呆呆的望着他。

我心里有感觉，他是来带我离开这个地方的。

果然，我听到他说，出来吧。

他的声音好温柔，像爹爹出征前给娘亲说的话一样。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年边疆动乱，爹爹出征前一夜，我跟娘亲还有爹爹在一个房间，我都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爹爹的声音，就是这样的轻柔。

我被他带到了牢房外面。阿欢在旁边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们该返回灵界了。

我们以往从来没有在凡间逗留过这么久，我以前从来没看过凡间的夜晚。街市上灯如昼，原来凡间的夜跟白天也没什么两样。

我不自主的念叨，这里的晚上一点都不好玩。

他听到了，侧过头来笑着问我，怎么不好玩？

我看到他打量的眼神。

我想也没想的就说，这里没星星。在我们灵……突然意识到说错话了，转过话尖儿来，又说道，在我们那里，一到夜晚，星星很亮，月亮也很好看。天上是亮晶晶的。

他问我，你喜欢星星？

我兴奋了，当然，谁不喜欢星星啊。我从小最喜欢的就是星星了。所以爹爹和娘亲一找不到我，都会去星辰河那里觅我。星辰河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有迟叔叔的甜酒，有那么多小星星陪伴。那真的是整个世上最漂亮的地方了啊！

他没有问我星辰河在哪,他直接把我带去了星辰河！

我没想到凡间也会有星辰河，一直以为那是灵界才有的东西。

天上忽然有颗星滑落，我激动的看过去，星星最后的光芒是最耀眼的，比凡间的金子还要澄亮。

我转过头去看星星，我看到他在看我。他的眼睛里是一片黑。他看到我看他，别过了脑袋去。

我听到他问，馨儿，你家在哪里？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