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时常站在门口，向村口眺望，盼望着有一天，朱一达能够出现。

杨友社从后门来了几次，每次来都带一吊子新鲜猪肉。刘淑娥起来开始梳洗打扮，神采也恢复了一些，在猪肉的滋养下，慢慢活泛起来了。

冬天悄无声息的来了，在第一场雪之后，白鹭生下了一个女孩。出院后，白鹭踩着厚厚的积雪，抱着女儿回到了家中。此时的她又肿又胖，面容憔悴，步履缓慢。

邻居们见状不忍，纷纷去看望，给她送去了鸡蛋。子欢妈妈将养了几年的两只老母鸡提到了白鹭家。杨三会冻的哆哆嗦嗦的仍然骑着自行车去了集市上的买了鱼和豆腐，让刘淑娥给白鹭炖汤。

刘淑娥的希望再次落空了，自觉颜面尽失，一出门似乎有人戳她的脊梁骨，说她无根。倘若女婿在，过几年生个老二，兴许还能抱个孙子。可是女婿不回来，也不给家里寄钱了，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每天长吁短叹，进进出出都低着头，似乎夹着一条尾巴。

坐月子期间，白鹭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喝水的时候喝水，不肯多说一句话，但眼睛时常肿着。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春天到来的时候，白鹭的女儿已经长得白白胖胖。

白鹭给朱一达打过几次电话，朱一达总说自己很忙。一晃女儿已经半岁，朱一达依旧没有回来。白鹭把孩子交给刘淑娥，登上了广州的列车。

辗转找到住处，见到了自己的丈夫。那人衣着光鲜，皮鞋铮亮，发型时髦，看起来自在潇洒。他眼里的白鹭身材臃肿变形，衣着土气，又满脸倦容，往日的少女气息荡然无存，俨然一个普普通通农村妇女模样。朱一达皱起了眉头。

白鹭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看见他冷漠的样子更来气了。

“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不回家？”白鹭质问道。

“我忙。”朱一达懒得解释。

“你忙什么？也没见你给家里寄钱。”白鹭说。

“赚钱也需要投资，妇道人家懂什么？”朱一达一脸的不耐烦。

“我不懂，你懂，你懂得你已经是爸爸了吗？你就这么不关心你你女儿吗？”白鹭气愤的从包里掏出来女儿的百天照，重重的摔在床上，嘤嘤的哭了起来。

朱一达好奇的拿起照片，饶有趣味的看了看说：长得真像我小时候。

白鹭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朱一达：我在跟人做项目，暂时回不去。

白鹭：那我也不回了，在这里找个工作。

朱一达：再说吧，我还有事，我出去一下。

说着，把照片揣进怀里，走了。白鹭怔怔的坐在床边发呆。

婚礼上的誓言还热乎着，人心却已经凉了。

白鹭住了一个星期，朱一达很少回来，也不怎么跟她说话，偶有言语，尽是嫌弃。白鹭去烫了头发，买了时髦的衣服，满怀期待的等着丈夫回来。朱回来后，撇了一眼，倒头就睡。白鹭又学了煲汤的方法，专门花费几个小时给他煲汤，他回来说自己很饱，喝不下去。

她做什么都是错的，甚至连呼吸都是罪过。

白鹭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想过了吗？

朱一达不吭声，转身就走了。

白鹭如百抓挠心，又仿佛跌入了冰窖。

那天早上，白鹭洗衣服的时候发现朱的衬衫上有一根金色的长发，又闻到了香水的味道。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他变心了。

强烈的自尊心驱使她收拾好行囊，去了海边，端坐了半晌，看着灰色的海水，看着展翅飞翔的白鹭，哭了。

她的眼泪一滴滴的流了下来过，流到了自己的影子上，流到了影子的心上。

她品尝到了命运的苦涩。

她想起了和姐姐一起来海边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她在心里问姐姐：人生一直这么苦，还是偶尔如此？

小时候爷爷喝中药，她问爷爷：那么苦怎么喝下去？

爷爷说：习惯了就不觉得苦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习惯这生活的药水。

她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这偌大的城市，并无自己的安身之处，这么多的窗户，没有一个是属于她。车水马龙的街道也和她没有关系。她想回去，就这么走了吗？她不甘心，可是她能做什么？初中毕业，没有文凭，除了做下苦的工作，她还能干什么呢？她不怕吃苦，她走了女儿怎么办？

她看着从她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带着幸福和幸运的光环。只有自己，是一个流着泪，走在街上的陌生人。

她有些羡慕姐姐，倘若一走了之，倒也干脆利落。

她闭上眼睛，世界黑了，她全心全意的体会着死亡的感觉，一阵阵的海风吹拂在她脸上，她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遥远的，飘渺的，一丝丝，一缕缕的传来，那么梦幻，又那么真实。

女儿哭了，她的女儿在呼唤她。她猛然间惊醒了。白鹭抹干了眼泪，背起行囊，朝家的方向走去。三天之后，跨越千里的她到家了。把女儿抱在怀里，白鹭亲了又亲，眼圈却红红的。

刘淑娥得知朱一达变心的消息，气的破口大骂，一通发泄之后，问了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朱一达给孩子钱没？ 

白鹭摇了摇头，刘淑娥捶胸顿足，大呼上当了受骗了，气的跳着脚在家里骂，把朱家的祖宗们都深深的问候了一遍。

白鹭沉默不语，自此每天看孩子，烧火做饭，割草喂养，仿佛才开始干，又仿佛干了一辈子。身体忙碌的时候，心也附带着忙活了起来。有的事，想起来便万劫不复，拿出来便千疮百孔，不提，不拿，日子也能过去。

幸福这事，别人不问，你不说，谁知道？

别人问了，你不说，谁知道？

白鹭俨然成了一个农妇，和周围人一样，和她小时候眼中的大人一样。

她最终成为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个人。

有一天，家门口来了卖杂货的，刘淑娥喊白鹭：水瓢让娃摔破了，你买个新的吧！

摊主拿出来几个花花绿绿的，又拿出一个不锈钢的。

白鹭毫不犹豫的选了一个不锈钢的，刘淑娥见状说：塑料的多轻巧，不锈钢的又笨又沉。

白鹭苦笑一声说：这是给我买的，不买个结实的，怎么用几十年。

刘淑娥听她话里有话，也不言语，转身去看孩子。

白鹭找了个结实的绳子，穿过小孔，把水瓢挂在厨房的墙上。

水瓢上映出了白鹭的脸，缩小的微微变形的脸，白鹭嘴角上扬，挤出了一丝微笑，水瓢里的她也挤出了一丝微笑。白鹭脸拉了下来，水瓢里的她也拉下脸来。

白鹭又环视了厨房里的锅碗盆，甚至灶台，她取下围裙，系在腰上，又挽起袖子，开始了她那似乎注定的，又似乎确定的新的人生。

有的人爱星辰，便去追光。有的人爱大海，便去击水。世间路途千千万，与白鹭而言，人生中可供翻腾的浪花并不多，心安处是故乡，来路即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