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硬气

车间里,巨大的冲压机像头沉默的巨兽,“哐当!哐当!”地喘着粗气,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发麻。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铁屑和汗水蒸腾的混合味儿。刚分来的小李,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袖口蹭了点黑灰,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傅老陈。

老陈,五十出头,背有点佝,但那双嵌在皱纹里的眼睛,亮得像淬过火的刀尖。他手里攥着个刚车完的精密阀芯,对着光,眯眼瞧着,手指肚在光滑的金属面上轻轻捻过,比摸自家孩子的脸还仔细。

“师傅,”小李凑近了,声音被机器的轰鸣压得有点飘,“我看……张工段长那侄子,才来半年,咋就评上先进了?活儿……也就那样吧?”他眼神瞟向不远处一个正叼着烟、跟人闲扯的年轻人。

老陈没立刻答话,他把阀芯稳稳放进检测夹具,“咔哒”一声轻响,仪表指针纹丝不动——完美。这才用沾着油污的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瞥了小李一眼,那眼神像砂纸,刮得小李有点不自在。

“小子,眼红了?”老陈嗓门洪亮,压过了机器声,“手艺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东西,不是嘴上抹油能糊弄出来的。 他那‘先进’?呵,车间里的铁疙瘩都笑话!”

小李脸一红,嘟囔:“可……不会来事,光闷头干,领导能看见?听说……得‘表示表示’?”

老陈“嗤”一声笑了,拿起旁边一把锉刀,刀尖在日光灯下闪着冷硬的寒光。“表示?老子刚进厂那会儿,也信过邪!”他声音沉下来,“有批急件,精度要求贼高,我熬了三天三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总算啃下来。结果呢?功劳被个会拍马屁的领了,就因为他给主任送了条好烟!”

他顿了顿,手里的锉刀无意识地在废料上刮着,发出刺耳的“嚓嚓”声,像在刮掉那段憋屈的记忆。“老子当时就把那‘奖状’拍主任桌上了,转身就走!你以为天塌了?”老陈眼睛一瞪,“真金掉粪坑里,捞出来洗洗还是真金! 隔壁厂听说这事,立马开着车来请!为啥?就冲我能啃下别人啃不动的硬骨头!”

小李听得呼吸都屏住了,车间里的机油味仿佛都带了点热血的味道。“那……要是遇上故意刁难的?卡你工具?图纸给错的?”

“刁难?”老陈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像听到什么笑话。“早些年,有个老师傅,仗着资格老,藏着掖着关键参数,想看新人出丑。我一声不吭,把他那堆‘宝贝’废料全捡回来,对着成品,自己反推!熬了两宿,参数摸得比他还透!”他拿起一个刚加工好的复杂工件,往工作台上一墩,发出沉闷又扎实的一声响。“活儿干得能当尺子量,刁难你的人,自己就先矮了三分! 怕个球!本事在身上,那就是砸不扁、锤不烂的硬通货!”

小李看着老陈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再看看工作台上那闪着冷光的精密工件,眼神里的那点游移和怯懦,像铁屑遇到了磁铁,被牢牢吸走、沉淀。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那……要是厂子真不识货,埋汰咱的手艺呢?”

“埋汰?”老陈抄起他的大号搪瓷缸子,“咕咚”灌了一大口浓茶,茶叶沫子沾在胡茬上。“那就拍屁股走人!这年头,饿死要饭的,也饿不死有真本事的匠人!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需要好手艺的厂子还不多的是?”他把缸子往台子上一顿,茶水晃荡,“咱这双手造出来的东西,就是咱的招牌,走哪儿都亮堂! 靠舔着脸换饭吃?那饭,咽下去都硌嗓子!”

他拍了拍小李的肩膀,力道沉甸甸的。“小子,记住了,在车间里,腰杆子要硬过咱车出来的钢轴! 那些个歪门邪道,是给没骨头的人准备的软垫子。垫久了,人就瘫了,手也废了。”他指着自己花白头发下依旧锐利的眼睛,“本事,长在这儿,长在手里,长在心气儿上!把这身本事磨亮了、磨精了,走到哪儿,别人都得敬你一声‘师傅’!这口气,站着喘,才叫一个痛快,才叫一个对得起咱这身工装!”

机器的轰鸣仿佛成了背景音。小李深吸一口气,车间里浓重的金属和机油味儿,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硬气。他拿起自己那件还显粗糙的半成品,眼神,第一次像老陈那样,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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