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四十多岁了,在某大型企业的下属子公司里任副总经理,这次,它随着公司里的总经理来大城市的总公司开会,会开了一下午,讨论很激烈,却没讨论出什么结果。下午的会议一结束,同来的总经理就去向总公司老总单独汇报工作去了,这样,就剩了老李一个人。
老李头昏脑涨地走出会议大楼,被外面的暖风一吹,头脑才感觉清醒一些。城市西依大山,此时太阳已经落到山后,望西边的天,整个半边天都红彤彤的,像个熟透的橘子。天边的火烧云一片片,绯红与晦暗交织,这个时候,地上人望天上云,恰似水中鱼望水面萍,一叶叶浮萍,一片片云。一簇信鸽悠悠地展翅飞过,变成了一个个小点,飞远了。老李打算着先不回招待所,这样漂亮的黄昏,值得他花点时间四处走走。
对于这个城市,老李是不陌生的,他的大学就是在这个城市读完的。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现在呢?老李想,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像一只被放了一半气的气球,软绵绵,皱巴巴。
老李背着手,挺着大肚腩,沿着大路走,傍晚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凉爽与花香,让老李的兴致更高了几分。他走了挺远,大约有三四里路,又转过一个弯儿,抬头,极目远望,便看到了远处那栋拜占庭式风格的教堂建筑。墨绿色的圆穹顶,清水红砖的墙壁,庄严与神圣兼具。
这座教堂是这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老李曾在这个城市读书,哪里会对它陌生呢!老李上大学的时候,曾来看过它几次,其中一次的经历,老李记忆深刻。
那是大二的冬天,学校已经放寒假了,老李买到的回家的票晚了几天,同学们都已经回家了,老李还一个人畏缩在宿舍。那天白天,天一直阴沉沉的,密布彤云,到了傍晚,天空中终于开始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老李扔下手里的武侠小说,从床铺上一跃而起,刚打开宿舍窗子,冷气就像一个狡猾的贼钻进了屋子。老李探头,从宿舍窗子往外望,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有行人,也贴着墙边溜着走,以此躲避凛冽寒风。外面呵气成冰,老李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念头——是的,他在宿舍闷不住了,要出去走走。
老李本是个拖沓人,现在,宿舍里没了旁人,他终于脱掉了自己那张拖沓的外皮。说干就干,老李回身穿上自己臃肿的大棉袄,戴上围脖,系紧,锁好宿舍门,利索地下楼去了。
刚出宿舍楼,刺骨的寒风便迎上了老李,老李口中哈着气,连打了几个寒颤,再紧紧围脖,一狠心,一咬牙,钻进了风与雪中。
天越来越黑了,入了夜,零星的雪花在人们瞧不见的时候被谁偷偷织成了雪幕,老李走在路灯下,借着昏黄的灯光,抬头往天上望去,大如席的雪花飘飘洒洒,从天上无尽高处往下落,像荆轲剑挽出的剑光,又像洛神曳地的裙裾,既有荡气回肠的壮阔,又有遗世独立的柔美。老李扬起脖子,想仰天长啸,忽然,他想到,这是人间,他还不能太放纵,于是,他的长啸又憋回了肚子。
胸中有气,不能抒发,老李走得更起劲了。他的手揣在棉衣口袋里,还好,脸却已经冻得通红,脚也早已冻僵。可老李不在乎。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一心的在这个没有边际的城市里走啊走,走啊走。
大约走了两个钟头,老李头发上、肩上早就附满了雪花,眉毛上也沾了一层冰霜,他抬起头看,一座教堂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前。教堂戴着白色雪帽,几栋小建筑,错落有致地围绕在主教堂周围,像被大雪冻得挤在一起取暖的人。天又黑又冷,大雪又下了这么久,教堂前的广场上早就空无一人,只剩白茫茫一片,老李往前走几步,走到了大广场上,渺小的他站在广场中央,默默注视着面前庄重的教堂。这几天独自一人窝在宿舍中,老李无人可与交流,孤独得发疯,此时此刻,看到这座在风雪中孤独矗立的教堂,老李像见到了一位朋友,有了和它说几句话的冲动。老李身形渺小,教堂宏伟壮观,在往日晴天的时候,老李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和这座教堂对话,可是今天,无人的风雪中,赋予教堂高人一等资格的其他人都正躲在自己温暖的小窝里取暖,现在,老李一个,教堂也一个,老李觉得,自己和这个大家伙这时候是平等的,是有资格和他进行交流的。
老李站在教堂前的广场上,沉默良久,整个世界,只有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老李的心却在这时候变得火热,胸中激荡着一种豪情,终于,老李抑制不住这股豪情,一声长啸,自胸中喷薄而出,回荡在城市中,回荡去无边际的旷野里,回荡到无垠的黑夜里去!这是个人的英雄豪情,这是无畏者的呐喊!人不可能一生一世都豪情万丈,但在某个无人可诉的夜里,你我也许都曾这样慷慨激昂,甚至于激动到涕泪横流。这种豪情与呐喊,有一次,就能让一个人受用终生,在以后的日子里,或陷入困顿时,或面临抉择时,或正履于薄冰之上时,已经存在记忆中的它也许能给予你些许力量。
旁边一声孩子的玩乐声,让老李脱离了往日的回忆,回到了当下。当下,他不再是那个青年,而是这个四十几岁的老李。老李看着这座教堂,心变得湿润起来,一种久违的感动在他的心里升起。
自从他大学毕业后,从大城市回到小县城,按照父母的安排结婚生子,他的心就再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动。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他不感动,妻子长得挺漂亮,可是他不爱。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不感动,人家都说孩子出生的时候做父亲的应该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可他看着妻子怀里那皱巴巴的孩子,心如止水。只有在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才伤心得哭了一下,可是,这也是他那颗心最后一次被触动,后来就算父亲去世,他也再不曾哭过。今天,再次看到自己这位二十多年前的老伙计,想到自己二十多年前与它的那次会晤,他那颗已经生锈的心终于又有了松动。
逛到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教堂前广场上亮起了灯光。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老李心里很轻松,他走两步,打算去旁边的喷水池边坐下歇歇。可刚走到喷水池边,还没来得及坐下,他就已经从喷水池荡漾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脸,在这一刻,他像一尊雕塑一样呆住了。不过,我们还能知道这尊雕塑是活的,因为雕塑的眼光在迅速黯淡下去,眼皮也耷拉了下来,面色晦暗,一股绝望之色浮现在脸上。良久,老李身子一抖,终于又活了,他默默转身,回头往自己住的招待所走去。他拼命让自己大脑中的思绪杂乱一些,一会儿想家里的妻儿,一会儿想明天的会议,一会儿想领导布置的工作,等走到招待所门口,他的脸色终于正常起来,他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成功忘掉了刚才的教堂和那个二十多年前站在教堂前长啸的青年。他感觉心里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又好受了起来。
老李咧起嘴,脸上想挤出笑,却露出了一幅可怜样。他自己自然觉察不出,只以为自己心安理得了,便满意地拾级而上,踱着步子走进了灯火辉煌的招待所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