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是我大学“铁三角”的一员,一个矛盾到执拗的人。
按常理说,他应该有一张似乎永远停不下来的嘴——小北学的是师范,同时是叱咤校园辩论与话剧圈的一朵奇葩,可除了“工作需要”之外,他永远与身边的世界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常说自己应该出身在北欧那样的地方,人与人不用为“唠嗑”发愁,白天努力工作,天黑后各自回家。外面很冷,打开空调,听听后摇,睡觉。
我说那如果你的室友是大聪怎么办?
小北看了看正在猛吃蒜泥烤茄子的大聪,转头对我说:“怎么可能他也在那,我早就把他从飞往北欧的飞机上推下去了。”
后来大聪告诉我,那天回宿舍后,他把小北在外面锁了半个钟头喝西北风,自己打开空调,听听郭德纲,洗了个澡。
小北平时说话比较多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大聪。大聪是他的下铺,是那种传说中的,仅仅用一个月就能够将宿舍其余三个南方人带出东北口音的沈阳汉子。
毕业后,小北回到了南京,他的故乡——虽说他从不承认,去高铁1个半小时就能到且全天有票的地方的这件事叫做“还乡”。大聪居然也跟着小北去了南京,当然,他给我的理由是,自己只是喜欢吃那里的鸭血粉丝汤。
“我把他删掉了。”送小北进站前,他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说。
我突然有点懵,来不及问小北更多,下意识地说了句:“小北你别哭啊,这里是火车站,大聪不在,我拦不住你的。”
小北的淡定,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只是认真地看着我,说道:“涵子你懂我的,我可以这么多年都放不下他,可是当我自己想通的时候,我就不会让自己被过去纠缠了。”
“好样的,以后我要是成名了,就给你们写首歌,主打。”我突然发自内心的开心起来。
“一言为定。”
毕业后,我继续努力着自己的歌手梦,渐渐与小北联系变少了。只是每次大聪膈应我“苟富贵,无相忘”的时候,都会说到小北的情况。
“我们在一个学校上班……他回家住了,我在外面跟我媳妇儿刚买了房子。他啊……还跟以前大学时一样,过着北欧人的生活。不过倒也跟以前一样乖,工作安安稳稳的,不惹事。你说啥?哦哦,他不会被学生欺负的,有我顶着呢。”
有天晚上,我刚商演结束回到家,突然接到大聪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焦急地说涵子你在上海吗,你快来南京帮帮我,小北他疯了,我怎么都劝不住他。
我知道,他还是回来了。
大聪微信了我他和小北的位置,我顶着一本厚厚的《超速监控相册》飞到了南京。寻遍了整条1912酒吧街,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角落的酒吧门口,听到了小北的声音。
就是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看见小北哭得那么伤心。说是“砸场子”,其实依小北那整天被大聪吐槽的“软蛋”性格,给我100次假设,我也不相信他有摔板凳的魄力。老板说他给了酒吧驻场台的歌手今晚两倍的工资的钱,让他当观众,自己跑上台子,演了一个晚上的独角戏。听惯了驻唱的观众们,似乎对今晚的事感到饶有兴趣。
我把大聪拉到靠前的位置,大聪说你快把小北拉下来。我说你别,你们室友那么多年你还不懂小北吗?我和大聪默默地站着,看小北在舞台上着魔一样演着一部独角戏——不,更准确地说,他在演两个人,因为他的语气、神情里还住着另一个少年——那个少年我见过,即使小北从未和我提及过他们的故事,可是他一直在小北的手机壁纸中,小北的相册里,有无数张他们在一起的照片,赏花、对酌、拥抱……
每次小北被我调戏,和我斗嘴,或是辩论场上“本性流露”,开始飚一口老城南原汁原味的南京话的时候,事后都会跟我说:“其实我不怎么会说我们那的方言,都是他以前教我的。”他说完这句话,会低下头开心地笑一下,可是短暂的开心后,似乎比之前更惆怅了:“走涵子,叫上大聪我们去吃火锅吧。”
小北看见台下的我,走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哭得,好像心里有一片百年未雨的蛮荒地,顷刻间落尽了瓢泼。
你会想念曾经最爱的那个人到什么程度呢?
把“不想他”这三个字写进每日的待办清单,然后给这一项最好的奖励。
刻意避免所有你们经过的巷口,吃过的餐馆,连同样的菜名都尽可能避免。
每天都对自己说,这是新的一天了,该放下,向前走了。你甚至为这个决定每天想了无数条理由,让它看上去无法被找到任何一点不应该实行的借口。
可是,他终究会回来的。那一刻,你会发现,你做过越多的努力,你就越想逃离。
我紧紧地抱着小北,好像抱着什么激烈到将要蒸发的情绪。酒吧的人群围在我们的身边,耳语越嘈杂,小北的身子越颤抖而孤独。大聪大吼一声都瞅啥呢,从桌上抄起啤酒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1912的街是南北向的,成一条线的法国梧桐树群,连接着这座城市两个繁华的地段,大行宫与珠江路。
我记得小北说过,那里是小北曾接他下班的街区,与他第一次吃肉的烧烤店。
小北说涵子带我回上海吧,这城市太小了,我走到哪儿都是他。
每次在录音棚,反复琢磨一句情歌的时候,我总是会想,一个人,到底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够拥抱自己的曾经,与它们和解。
那天之后,我终究没有带小北回上海,因为我知道,他身体里,那个真正的自己,才不是那个把自己紧紧保护起来的,从北欧来的孤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