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荷而生一一正是荷季,贴一篇旧文


          有种说法,叫“向死而生”,大意是明白了生死的关系,因而能勇敢的面对死亡,积极的生活。人到中年,不说历经沧桑,也惯看世事沉浮,身边亲人凋零,对生死看淡许多,生固然乐趣无多,死却没有什么理由,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作为庸常的俗众,很难超脱,但何妨“向荷而生”,这是我的仿词,荷是美丽的,有人说它娇媚,有人说它清雅,唯独无人说它富贵,如果非要说它贵,那也是清贵吧。

        我喜欢荷,很早以前就喜欢,那是什么时候?大约可以追溯到童年,童年的时候,家乡还是有水的,记得当年作文里提到自己的家乡,总爱说:我的家乡,在燕山脚下,荣辉河畔。燕山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燕山,其实燕山离我们甚远,在没有高楼大厦矗立的年代,晴朗的时候,可以望见远远的北山,后来知道它们叫什么四角山麻山,它们和燕山什么关系我不清楚,理论上也许是燕山的余脉,就像族亲,那恐怕是出五服的分支。至于荣辉河,流过镇子的东边,那时镇子似乎很大,我小时候的足迹不及它,即使长大成人,也未曾一睹它的真颜。直到上了高中,过了老化肥厂,有座石桥,石桥下斑斑驳驳,有着奇异的色彩,有时有环卫的车停在那里,倾倒粪污,和化肥厂里的污水汇合,向南缓缓流去,有人说,这就是荣辉河。可我小时候的确有河,绕村而过,确切的说,从家的北门缓缓的打个弯,从宅子的西园穿过,再往上捋,从村北公路西侧向南然后西折,就在这个惹眼的位置,有一片荷塘,那时,民以食为天,人们叫它藕坑。

        它是名副其实的藕坑,小时候,我的的确确吃过藕,洁白,生脆,咬一口,满口生津,除了藕,还有藕带,藕带是被藕牵扯上来的,没人把它看中,小孩子玩耍够了,往往不知所终。其实吃藕,不是人人的福利,那时候,什么都姓公,虽说我也算公的一员,但没有我们一份,那是大胆狂妄的表兄悄悄弄来的,我是在姨家偷偷吃到的,吃了还得秘不外宣。那荷塘开过花没有?肯定开过,可似乎我没有见过,也未必没有见过,是我生性记事晚,小学以前我经历什么,我全然没有印象,我有印象的是地震那年,学校搭建的简易房,就在藕坑边上,那年冬天,激进的村书记冬天不让人闲,让人挖藕坑的淤泥,据说是为了积肥,那时候我终于看到了藕们,像娃娃们的残肢,还有鱼,冻僵的鱼。过了这个冬天,荷稀稀朗朗的发了几枝,没等它成什么气候,不知又兴起什么,后来荷塘渐渐填平,藕坑成了旧时代的遗存的一个名词,它和一个时代一样终结了。可我记忆里却有与吃无关的记忆,曾经有那么一个晚上,我经过它,水面笼着伞形的罩灯,朦胧的暖黄色,静悄悄的,给暗绿的荷叶打上柔和的光晕,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一时痴在那儿,忍不住就想,是不是有另外的世界,没有饥饿与恐惧,可以一派天真的活着。我从来不曾天真,即使我当年处于天真的年龄。那晚的记忆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但后来细想,似乎记忆本身也像梦,不知道这是不是枯涩生活里的臆想,或者是我压抑的生命状态中的一种应激反应,它使我在绝望中存着一种幻想,支撑着我活下来,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我喜欢荷。

      我喜欢荷,颇有些叶公好龙似的喜欢,我喜欢收集荷的画片,那时的审美都是浓墨重彩的,可我不知从什么书上看到墨荷,取其神而略其形,可我喜欢似与非似之间的神韵,它是我心里的仙子。后来我看到工笔的荷,活脱脱的荷就呈现在画上,细腻的肌理,舒展的花瓣,翻卷的荷叶,比真实的更像真实。但我对红绿的配色总有几分抵触,我喜欢淡淡的粉,配绿中透点黄的叶,至于脉络,我倒希望它写意些。等我学了工笔画,我一直不敢临摹荷,也许私心里怕亵渎它的美,可老师说了,能临摹荷,那什么画都不在话下了,因为它融汇了各种线条,那么我就临摹吧,用铅笔临摹,用毛笔勾线,用色彩涂色,为了它我枯坐桌前,熬着时辰,从春到夏,废了一张又一张,内心不免急躁,宣纸最后起了毛,最后老师给了个性子太急的诊断,说我分染动作不够轻柔,等不及干透,就开始第二遍第三遍,又郑重的告诉我,快就是慢。细细想来,真是这么个理,道理明白,付诸实践又需要一个过程,好在有了开始。

        拍荷成了我的日常,为了拍荷,我放弃了赖床,赶着光线去,常常公园聚集很多人,许多长枪短炮对着它们,它们不骄不躁,静静的,沐着阳光,花儿成了笼纱的灯笼。顺光的时候娇艳,逆光的时候轻灵,有人喜欢它半开不开的模样,可我,无论它含苞待放,还是零落凋谢,我都喜欢。相比公园,我更喜欢单位那小小的池塘,池塘小,用手机的广角,可以拍出“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感觉,这不免让人得意。唯一让我不满足的是,池塘太满,中国书画讲究留白,荷塘,至少应该有三分之一的空白,可荷是很奇异的生命,它的生长是今天一明天二后天四的生长,这是不是也可以称得上顽强呢?好在优势也明显,距离近,它们的姿态呈现在我的镜头里,我把她们当成美丽的女子,想象她们或矜持或娇憨或含蓄或奔放,单是一朵花,拍出来傻傻的,即使你用微距拍得纤毫毕现,也是无趣,所谓好景从来是关联的,花与花之间,花与叶之间,花与影之间,花与莲蓬之间,都有着微妙的联系,或主或辅,此时是辅彼时又是主,我调动着想象,调节角度,捕捉她们的美。更多时候,我放下镜头,春天鸟鸣盈耳,夏天蝉唱声声,秋天虫声唧唧,你们也从青春年少而至垂垂暮年,荷叶钱钱时,想到满池的旖旎,内心满是希冀,当你恣意绽放时我就享受眼前的视觉盛宴,而西风起,满池凄凉,我咀嚼荒凉,享受凄怆,其实,这不就是生活百味么?热闹是暂时的,孤独总是永恒的,荷花无一时一刻不美,就像一个青衣,是整出戏的焦点,青衣的欢笑与哭泣牵动的人,荷的枯与荣也牵动着人,青衣一颦一笑是美,荷的荣枯也是美,她耐得热闹也享得寂寞,她是美的精灵。

        我不是勇敢的人,向死而生似乎离我很远,但我可以向荷而生,你值得我低头弯腰,因为你是美的,向美而生,想来也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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