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经历,都在不断塑造着自己。童年的记忆,往往比成年后更清晰。
十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家里忽然飞来一个东西,撞上客厅的荧光灯,落在地上。我以为是知了,直到二哥把它捉住,却竟是一只鸟儿。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鸟,只有拇指大,一身淡黄羽毛,嘴角还是嫩黄--这是只刚会飞的幼鸟。它左侧的翅膀无法正常收回,在二哥的手里无力地扑愣着,一定是落了单,且受了伤,看见灯光,便一头撞下来。
我从小酷爱小动物,看见如此精致的鸟儿自是爱不释手。就连二哥和三哥,也都给我出主意,教我给它检查伤势,并且鼓励我去田里抓虫喂它吃。
大约一个星期后,小鸟的翅膀已经复原,能够活泼地在笼子里跳上跳下,但我太喜爱它,舍不得放了它,就连喂食的时候都把在手里,生怕不小心飞走了。它个头很小,即便是个儿稍大一点儿的棉铃虫的都无法直接吞下。但我不怕费事,到菜地里寻回许多更小的菜青虫来。那是我最勤快的一个夏天,每天天刚亮就爬起来,趟着露水下地捉虫子,回到家时总是浑身湿淋淋的,即使被妈妈骂也不在乎。
这只黄色小鸟是那么的神秘而且独一无二,就连爸爸都不知道这是只什么鸟。它像精灵一样小巧而精致,活泼得像是我自己的梦。我对它爱如珍宝,以至于我连向小朋友们炫耀的心思都没了,生怕他们知道了会来偷走。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奔回家里,看看我的鸟儿还在,才放心地下地捉虫子去了。
很快暑假到了,奶奶要到城里大姐家住几天,要带我同去。我很舍不得鸟儿,但对乡下的孩子来说,城里的生活总是难以抵挡的诱惑。犹豫再三,我终于还是反复叮嘱二哥和三哥之后跟着奶奶去了城里。
城里的生活有着乡下比不了的精彩。我可以在趴在煤厂有轨道的车子上面推来推去地玩耍,或者望着卷扬机把粉碎的煤屑倾倒在履带上,输送到煤球机里,然后“咯嗒”一声就打出七块煤球来。还能坐着汽车在宽宽的柏油马路上飞驰,或者坐船到城湖捉青蛙,在漫天的荷叶中间寻找最大颗的莲蓬。这一切对我都是那么新鲜,带给我无尽的快乐。但一天暴雨过后,我忽然变得惆怅,担心二哥和三哥照顾不好我的鸟儿。我不再留恋在城里的新奇,越来越思念我的那只淡黄色的小鸟。
在大姐家住了五六天后,我跟奶奶回到了家里,三哥告诉我他们忘记了喂鸟,我走的第三天那只鸟就被饿死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脑袋嗡地一下,顿时觉得全身冷冰冰的,在儿时新鲜的记忆里,我还从未体味过如此的内疚和绝望。看着笼子里瘦小而冰冷的尸体,我的眼泪止不住涌出来。我放声大哭,一家人都被惊动了。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冲三哥吼,但心里痛极了,是我自己的错,我不该去城里,如果我没有走,小鸟便不会饿死。这只小鸟带给我太多天真而神秘的幻想,而把它毁掉的,却正是我自己。我亲手把它用布包起来,埋在了堂屋前的那棵石榴树下。一连三天,每想起那只可怜的鸟儿,我都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第四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又想起我可怜的鸟儿,鼻子一酸,却并没有落泪。我觉得奇怪,又想,仍旧没有眼泪。我仔细想了一会儿,只好不大情愿地承认,就连内心里的痛,都似乎没有先前强烈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二十年己经过去了。这二十年里,经历了太多的失去。亲人的逝去,爱的失落,以及所有因为追逐梦想受挫的痛苦,但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大抵都是虽觉酸楚,却再也流不出泪来。我想,或许这便是成长,时间会冲淡一切,让身临其境的痛苦变成不再流泪的记忆,让熟悉的亲切变得陌生而遥远,让儿时清晰而敏锐的感觉变得迟钝和淡漠。
二十年的岁月把我从爱哭的男孩磨洗成坚硬的男人,习惯用轻蔑和嘲弄的微笑代替落泪的酸楚。只是,在暴雨的夜晚,常会梦见那只神秘的淡黄色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