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的整个暑假王龄都心怀一丝丝的幻想,在最后时刻叔叔咬咬牙就把她留在鹏城了,所以她迟迟不愿回家乡县教育局去报到,直到8月底新学期快开学了,她才踏上回乡的路。
早上,堂妹帮王龄把一个重重的没有轮子的皮箱抬到楼下,前一天就联系好的三轮车刚好也到了,师傅帮忙把皮箱提到车上,王龄告别了堂妹也坐上了三轮车直往汽车站。
九十年代初鹏城到家乡县城还没有高速公路,汽车在尘土飞扬中停停走走跑了6个多小时才到了县城汽车站。二姐把王龄接回她家,晚上吃过饭后,在街上买了一袋水果去拜访县教育局局长。局长是王龄叔叔的高中同学,前些日子叔叔已经跟他电话联系过,局长答应让王龄去县二中。
王龄第一次求人办事,她把学校开的介绍信交给局长,局长在介绍信后面写了“同意安排分配”。
王龄想早点确定是不是留县城,便问局长:“去哪个学校?”
局长公事公办的样子说:“还没有确定,明天你到人事股,人事股会知道哪个学校缺老师。”
王龄心想局长是不想降低身份做人事股该做的事,所以很平静地走出了局长的家门。
第二天去县教育局人事股把介绍信交给股长,股长已经很熟悉王龄的名字了,一面问她为什么那么迟才来报到,一面在寻找分配名单。很快股长写好了介绍信,王龄接过来一看是到龙口镇,一时吓傻了,但很快地镇定下来:“不是说到县二中的吗?”王龄又强调了语气:“是局长说到二中的。”
“不会错,就是到龙口中学。”股长十分地肯定。
“那么,龙口中学有我的名吗?”王龄还是担心搞错了,因为局长早就向她叔叔承诺让王龄去县二中。
“有的,快去报到。”
王龄知道接了介绍信就已成定局没法改变了,她想先给父亲打电话让他跟局长再说说情,可是想到父亲一贯的作风,他不会低声下气地求人。王龄不想为难父亲,毅然地接过介绍信走出人事股,可是委屈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王龄在县城的二姐家冷静了一天,她是个乐观的姑娘,总能找到自己心里的平衡点。第二天委屈感没有了,重新点燃起希望提着重重的行李去龙口中学报到。
县城到龙口镇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王龄的姑妈就在龙口邮电局,王龄的一个初中同学也分配到龙口中学,而且龙口镇还比较有名气交通也方便,所以王龄对这里也充满了期待。
姑妈在汽车站接了王龄并帮忙把行李提回她家,王龄在姑妈家喝过茶后马上赶去龙口中学,她的同学陪着她去校长办公室。校长不在,秘书收下了介绍信,说本校语文教师已满,要等校长回来研究决定,叫王龄明天再来。
王龄安心地在姑妈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餐后抓紧去学校,还是秘书接待王龄,介绍信上有校长的签字:本校中文教师已基本饱和,请上级另行分配。
王龄的同学看了看校长的批示,对王龄说:“基本饱和,可见还有回旋的余地,抓紧给校长送礼。”
“送礼?送什么样的礼物?”王龄从来没想过要送礼。
“当然是送钱了!我为什么能分到这个学校,是因为给校长送了2千元,给局长送了5千元。听说想留县城要1万元。”
王龄听得目瞪口呆,太匪夷所思了,小县城已经腐败到这种地步了,难怪局长答应让她去县二中的事都可以反悔,皆因没有送钱的缘故。可是王龄去哪里要钱呢,而且她家里人从来就不习惯送礼求人,在他们眼里送礼是羞辱自己也羞辱别人。
王龄这种有一定社会关系的女孩,毕业分配都这么受气,没有一点社会关系的人又该如何面对呢?
王龄拿着这张关乎自己命运的纸,心灰意冷地离开龙口中学。刚离开校园还没有真正走入社会,就成了社会的累赘,像一个皮球似的被踢过来踢过去。
王龄当天又提着重重的行李赶回县城。
二姐陪着王龄第二次走进局长家的大门,王龄还是怀着一线希望,也许局长只是故弄玄虚卖弄一下权术,让王龄吃点苦头,然后再给她分配好的去处,毕竟局长是她叔叔的同学,而且叔叔的职位也比局长高。
王龄按响门铃的时候,局长和夫人在客厅看新闻,王龄进门的瞬间感觉到了夫人贪婪的追寻的目光,幸好二姐手上提着几串新鲜的葡萄。二姐在县城工作,常听同事说现在求人办事都要上万了,提几个水果人家根本不当回事儿。
局长坐在正中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上夹着点燃了的香烟,夫人边看电视边削水果,没有叫王龄姐妹俩坐下。局长弹着烟灰翻翻眼瞧一下王龄说:“明天再到人事股,我会跟股长通通气。”
姐妹俩如释重负地走出局长家,期待着明天新的转机。
局长夫人是县幼儿园的园长,她提起王龄姐姐放在茶几旁边的葡萄,不禁地感慨:“这姐妹俩也是老实愚笨得很,求人办事哪能不下点本钱嘛!”
局长吐出了长长的烟雾:“她们是自持有叔叔撑腰,官大一级想压死人,我偏不受这一套。我那老同学以为一个电话,我就会上赶子为他服务,凭什么呀,哼!”
“听县一中的黄校长说你那老同学真的是死脑筋,前段时间他去鹏城拜访他想搞调动的事,结果被拒绝了,他送去的见面礼也被你同学的夫人追着送到楼下。我还听说已退休的县委书记是你同学哥哥的亲家,听说王龄的老爸在水口镇虽然只是个副书记,但是个德高望重的地头蛇,所有新到任的干部都要尊他,没人敢得罪。”局长夫人对王龄的背景了解得还挺多。
局长一边吃着夫人削好的水果一边听夫人絮叨着王龄的家庭背景,他对夫人说:“前几天王市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是答应给王龄安排到县二中的,可是这个老同学市长也太不会做人了,我知道他这人清高不会送钱,但最起码的烟酒总要送的吧。好家伙,这王龄姐妹俩提点水果就上门来了,真以为我这局长是专门为她家办事的。县官不如现管,我这老同学王市长的官再大也管不到我,她侄女却被我管上了。”
听着局长的牢骚,夫人皱了一下眉头,感觉自家男人的心眼太小,“对王龄的工作你还是尽点心吧,几年后我们女儿的工作安排说不定也要求你同学帮忙呐。”
“我们的女儿才读高中,现在的社会变得快呀,几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局长离开了客厅,他不打算给老同学面子,不想帮王龄。
第二天一早王龄就来到了县教育局人事股,股长还没来,一中的黄校长也坐在办公室等股长,王龄一下就认出来了,他就是暑假在叔叔家主动来握手的一中校长,便伸出手上前:“黄校长,您好!我是……”黄校长装作没看见,拿起茶几上的一份报纸。
办事员问王龄:“你有什么事?”
王龄说找股长,办事员说他就可以解决问题。王龄便把介绍信交给他。
办事员查看了一下毕业业分配表,问王龄:“你愿意去蓝口中学吗?”
蓝口中学是县里最偏僻的角落,王龄一口就拒绝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人事股。
这天父亲也为王龄的工作来到了县城,听完王龄所经历过的遭遇,他气愤极了,第一次当着女儿的面说狠话:“这局长就是个不守承诺的小人,想等我送钱,跟他一样不守规矩,为非作歹,做梦!”
从父亲的表情和语气,王龄知道父亲厌恶到了极点,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从来不向恶势力妥协,从不低声下气地求人,却无条件地帮助过许多乡亲,现在女儿的工作也让他为难了。
看着父亲头上的丝丝白发,一身退了色的蓝卡布中山装,王龄的眼泪又止不住了,她自责给父亲带来了烦恼。
自从看了王龄的《告家里的男人们书》以后,父亲对女儿有了新的认识,他同情女儿的遭遇,他小心的试探:“你愿意回我们的家乡中学吗?”
王龄欣然同意了,她跟父亲一样清高,也一样害怕低声下气地求人。
父亲给局长写了一封信,叫他给人事股写几个字同意王龄回水口中学。今年开始,学校实行财政包干校长聘任制,只要校长同意接收就行。
父亲把信交给王龄,还给女儿壮胆:“如果这样还不同意,我不是求,而是告他的状。”
王龄姐妹俩无可奈何地第三次走进局长家,这一次真的是两手空空。王龄无不嘲讽地说:“局长,真不好意思,又来打搅您了。”
王龄没有先把父亲的信交给局长,而是先问局长是否与股长商量过她的事。局长说:“今天没见到股长。”
王龄已经厌倦了这些官员虚伪的嘴脸,一刻也不想停留,她把父亲的信递给局长,局长没有犹豫地就批了几个字。
王龄接过条子起身告辞,二姐不小心地把铁门关得太猛太响。俩姐妹手挽着手走在车水马龙的夜市里,暂时告别了被愚弄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