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下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老话说,槐树招魂。平老爷早先便认定了,它们冥惑他,欺负他,折磨他,拷打他,让他疯掉。

  一、少爷

  距今十几年前,平老爷还是平少爷的时候,钟爱于戏曲和西洋的工厂。那时的平少爷对他爹说着,咱也别守这一亩三分地, 开几个洋工厂,岂不美哉?爹便对着他斥骂:“不顾祖宗基业礼法,看我不削了你脑袋。”但他还是倔着头,最后气的一走了之,上了河里的船。

  河上月光粼粼晃晃,风吹得河边树林籁簌响。平少爷便从镇子摸到了几个连片的村。那年的野乡还有来往的商船,脚力船夫尚有气力呦喝。时时的,平少爷还会碰上些船上游荡的戏班子。听他们唱上几句,也是好不快活。

  平少爷时时坐在船头,跟着唱上几句,他时时看到那些戏子向他那扭头,有时还向他捧场,但往往心里盎然了,便要分道扬镳。

  可这也是算好的了,他并不在意。平少爷逐渐忘了过往种种不快,他从船厢起来。下了船。到河边村里来了一碗豆腐。他吃着,这时候,听到墙那头的戏声和阵阵叫好。京剧折子《武家坡》。稀罕!他笑了。坐凳上便咿呀呀随着。唱着,顿住,他眼一转,这么好的嗓,让他对那"王宝钏"感了兴趣。

  他站身付钱,留了大半碗,只想着转过那面墙。可那墙却深得很,他起先听着戏,后来听了掌声,再后来,却是什么也听不清了,也不知是终场还是绕得远的缘故,他不免着急了。快走着,转着,终于绕过去。走近了,近了。平爷却模模糊糊听到些哄声倒彩。

  眼睛模糊透过人群,土垒的戏台上忙慌着什么。平少爷说着,借光,借光,挤过人群。一直挤到台前。台子上的"王宝钏"扶着"薛平贵"。明显了,"薛平贵"失了手,受了伤。一个老头护住他们,又向场下人拱礼,说着,抱歉了,抱歉了。

  那老头说着要退场,下面人骂喝起来。可能是激起人的怯懦,"王宝钏"的身子颤颤。平少爷便是这样有了骨气,跑着,窜着,跳上台来。他让人静静,他对老头说:“我来演那"薛平贵"。”倒是让老头诧异了。老头问他:“这位小友,不是诳?”他应,权当死马活马医。老头思量片刻,带着他,又拉上"王宝钏",去了后台,嘱咐着。

  那是平少爷第一次细看她,当时的她抹着脸,手指却葱白细长。平少爷细细看她。就这样,化了收,登了台,唱了曲。唱的时候听着台下人喝彩,他终于连心中最后一丝莫名紧张也褪去了。

  戏终人散,那姑娘卸了妆,她离得远远的。那老头却缠着平少爷,问:“小友要去何方?”听了答复又笑说:“正好,正好,我们顺路一段。”老头声大,让戏班其他人也围聚过来了。后来,平少爷不得不应付着戏班众人,眼睛却瞄的远处坐的人。她坐井旁,时时站起又坐下。

  那姑娘在那晃着,好像鼓了很大劲才将身子腾到他跟前。他笑笑,先抢着搭话,说“姑娘在那儿可看了我好久!” 话语让那人红透了耳根,其他人起哄。最后,那姑娘像惊鹿似的,逃走了。

  平少爷就这样在村里多待了两日,每逢碰她,都要熟络一翻。他们就这样熟悉了。

  待到大戏压轴落幕,戏班子和他便都收拾收拾东西一路东行。

  船摇着,时时的戏声唱和,飞鸟点水,升起,月亮也跟着腾起。今夜停泊的镇来了夜集,戏班众人上岸凑热闹,那姑娘却因了脚崴留船上。平少爷就这样悄摸上了船,吓了那姑娘一惊。平少爷解释:“我怕你人害怕。”手却不自主挠了头。

  平少爷和她共坐船头。星辰旋转,时时的蛙鸣,远远的灯光晃着,闪着,亮着。他问:“你北方人?从小便练了?”姑娘回声嗯,又说,从小便是跟着他们。

  “那应该挺有意思。”

  “该说累得很。”

  姑娘看他一眼,又说:“我早想出去转转了。”

  平少爷却没应。他像思索什么。云隐了月光,长久的,静静的,伴着灯火的漆黑让他兴奋,畅快。 后来,天地起雾,蓝蒙的,快日出了。他终于决心下定,他要说出口。

  转头,见了她的眸子,明晶的,她抢先搭了话,说:“我想柳听你再唱一曲。 ”他顿住,回:“唱什么?”

  “就唱——再唱那折《武家坡》。你一句,我一句。”

  “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似孤雁归来……”

  “多蒙邻居对我言,武家坡又来了王氏宝钏,站坡前举目观看……”

  可终了,戏班上人归来。说是急生意,要走陆路,他们便在这分岔。

  但这次,平爷却是怅然了。

  他顺着河又东行,终于上了岸。这时候,听到匪寇到处劫掠,惊恐的,只得寄居原处动弹不得。

  停了半月有余,又听说,再东的城镇己遭了劫掠。平少爷惊惶的起了回家的念头,可还没登船,他却又在码头上碰见这个班子。他又碰见了她,便问着:“怎么回事?你们去的地儿离这可远得很。”老头岔话:“土匪来了,我们可没法过去。便推托了,准备在这待两天看看。”

  这时候,平少爷却是笑笑了。

  夜里,他终于偷偷摸摸去了她的租房。灯烛熄灭,她又吓了一惊。

  “哎呦——”

  平少爷捂住眼,用力制住她,急着说:“是我,看情楚,你打我眼上了。”

  她顿住了,但接着,身子便主动扑过去。在床上,任由他解了肚兜,缠绵交合。

  他诧异看她,问:“你早想这样了?”

  “早想了,刚见你就想了。”

  “那你一开始那样——”

  “因为我不敢。”

  两人打闹着,偷笑出声。

  姑娘说,“我跟你走吧,就当赔你的眼了。”他累的哼哧,应允了。半夜收抬,登上船。莽撞的,踉跄的,晃晃的,回家了。

  平少爷多带了个人回家,还是个乡野戏子。回来时被爹骂着,爹终于同意了办工厂,却对这亲事久不同意,他骂着,这女人一脸浪荡相,又不合礼法礼教,你就是被蛊了心了。

  于是,平少爷便回应:“爹要是不应,我便拉着她单过。”爹气得指他,可怕他真作丑事,终于还是许了大婚。 大婚那天喜庆,唯一遗憾便是槐树头的鸟鸦不停叫唤。但这并不影响他此几月缠绵交合的美满,他想,那姑娘,终于成了他妻。

  几月后,平爷卖得地产已不少,他拉人拢资,最后找到一个湖广老友,两人合办了洋式工厂,雇了洋人,换了常住地方,终日劳碌了。工厂离家远,一年年与妻见不到一面,而工厂舌头多,他也没法让她过来。

  说实在,他有时的确担心家中妻父二人能否和睦,但自己究竟没什么法子,从开始到现在,身旁人都是非议笑话,与她成婚已经耗干了自己所有气力。他往往劳碌的过年也没法回去,信息全凭电报书信。

  可那日,他却接书信说,家里遭了土匪。

  也将信搭桌上,老友正拨动算珠。老友熟捻的问:“怎么了?”听到后却惊得算盘落地上。 老友骂着“你这人,现在去啊!我造你一块去。”

  平少爷便在夜里出发了,身上火热,月倒是寒的刺骨。他们带了两个伙役匆匆而去,恍惚的,看前面几个人影,向他过来。

  这一次,平少爷交好运,遭了匪却逃了出去,但剩下三人却死了。他洗净血回了家,却发现匪早散了。进门时见着妻与床上受伤的爹吓一惊,什么东西收回去了。

  他急问:“爹怎么了?”妻站着,却慌里慌张,最后胡乱反嗔他说:“等你来,爹就没命了。”他梗塞,不知要说什么。心中既烦闷,也诧异他们如此和谐,后来才晓得,是爹代妻挡了刀。

  后来,他和妻出了屋,妻默默地看他,这时候,槐枝飞舞卷动,激的鸦雀飞起,环绕。妻说,你回来了?这么久了。平少爷不知怎么说,便抱住她。当夜同居,爹在床上看一眼,却不知什么意味。

  而凤倒鸾颠中,平少爷终于觉些宽慰,他舒服睡去。但经历这一夜疲累,妻却寝睡不安,早早起了。 外面仍如那时沉着雾。平少爷推了门,看着她在雾中唱着那折《武家坡》,最后声音发软,眼上含泪。

  回去后料理好友丧事。两月后听到妻怀孕的消息,平少爷终于闷转喜了,听了其他股东说,恭喜,贺喜,早生贵子。他便急匆匆的奔家去。

  爹在槐下坐着,碰见便腾的站起。爹问:“回来看媳妇?”又说:“那个班子也来了。”

  戏班子来了,平少爷又碰了老头,心慌得不知干什么了。老头看他一眼,却笑说:“小友好本事,稍看不严, 就把人拐了。”平少爷完全不知该怎么说,就问:“您是怎么——”老头打岔:“怪你家老爷请错了人。”可他好像悲悯看平少爷一眼,又说:“你这连年不在家的,你媳妇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周围邻居,各处亲戚,来道贺的都不算少,平少爷却疑惑于老头,时时向他看去,那老头看妻,像是要生吃活剥的样子。于是,几日大戏,他便把妻护住了。妻频频要找老头,都被拦住。

  大戏闭幕,老头要走,笑说:“你可真用心。”他回:“当然总不能让人欺负了。”老头眯细眼,最后甩手,小声说:“过几月吧,过几月再晓得吧。”

  平少爷不知道什么意思,回到厂,待了几月,便见着那老头到工厂拜访。 老头说:“她怀了,对吧?”

  平少爷便先斟了茶,晃了片刻,回:“嗯,您又不是没去。”

  “那你想想,那是你孩子吗?”

  “什么意思?”

  他惊得茶晃了,又一遍问:“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那不是你孩子。”

  “你——他妈给我滚!”

  “矣~信不信由你,我反正好心,当初到你家,她和你爹——”

  “滚!”

  那老头笑笑,又说“我与她又非师徒了,我也非记仇恨的人,遇这事么也得跟主家说说,信不信由你,由你。 ”走时唱着:“可怜心上人呐~也是活该~都是不顾礼教的浪货~”

  平爷半信半疑了,最后带了好几个仆役突然回家。进屋先见着爹与妻磨在一处,爹站起来,慌神了。

  半响,爹搓着手,问:“怎么了?小子。”

  他颤着,问,“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爹哽一下,不看他,回:“我早说她是个浪荡相。她把了我犯..”

  “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诶--你——这小子——什么意思?”

  “这是你们第几次了?”

  “——我说了,她把我犯……”

  “滚!”

  平少爷转头看挺着大肚子的妻,问,第几次?妻不应,他又骂,你个狗娘养的,他妈的说第几次?

  妻终于应了——身形颤颤的。

  “不知道。”

  “你他妈——”

  他想跺过去,看着大肚子,又顿住了。

  “这是不是我孩子?”

  妻看他,浑身发颤,终于嘟嚷着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是个野戏子。”

  爹默不作声了。平少爷又对妻问:“什么时候第一次?”

  “不知道,不知道了……”

  “……你…不爱我吗?”

  “我爱……可我控制不住……我是爱你的……对不起……对不……”

  “混账东西!”

  他终于无法控制了,拽着妻的肩,扯开后扇了爹的脸,爹骂着:“目无尊长,我是你爹,你老子。”

  “滚!”他一拳打到喉,这老头便倒下嗬着。

  他对妻问:“为什么?”妻只是颤着应:“对不起……对不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些规矩……也见不到你……我真受够了……对不起……”

  后来,他终于冷静,沉默了,搜寻着,最后看爹,问:“爹?”

  爹死了。

  他突然又发颤了,兴奋的,他对妻说,爹死了。吓的妻发颤。他又问:“你要早产了?好,好,产吧,我产婆去。”

  平少爷看着槐树下的大井,将爹扔了进去。他看着妻生产,婴孩的啼哭,他哭了。终于,他拿了绳子,在那天夜晚勒死了她,他抱着她走到井边,顿了片刻,扔了下去,让几个知情的仆役抬了石头,压在井了。他喘口气,看怀中的婴孩,那一刻,轻抚了孩子脸,也终于不再是平少爷。

  二、老爷

  平少爷成了平老爷,他从工厂回了家,长居于槐树下,从后不再唱戏。

  槐下的叶落的好久的年月,那婴孩也是大了不少。平老爷总是看着那孩子。看他从婴孩变成了少年,再到青年。会说了话,也有了心思想法。马上马要有了自已的妻。这让平老爷认为自己已经淡然了。他渐渐与那西洋物质离得远,只是偶尔梦起几年岁月,梦到两个骷髅模样的人要寻他索命。

  而这或许又让他害怕了。他有了对青年极度的掌控欲。他没有再取纳任何妻妾。他甚至还动过几次要寻神拜佛的念头,最后在几年前寻了一位驱邪的仙人,月月来到槐树下驱邪,这成了他还能安心住这的仰赖。

  但后来,他的心身也渐渐真仰赖了自己这方古老田宅,仰赖了这里的冷净凄寒。他终于感到一丝安定了。可是,那日青年的婚聚扰乱了这上上下下的安定。那时平老爷在太师椅上看着众人敲敲打打,渐渐有了过往的回味。他第一次瞧着这个与自家门户相当的儿媳入了家门,与青年一板一眼地向他行大礼,突然有了做自己父亲做过的扒灰事去报复的想法,但转眼又觉着自己的窝囊。平老爷又有了护好他俩姻缘的心思,他终于再有了渴求喜乐的愿望。

  只是,这槐下是有鬼的。他晓得,自己要护好这个秘密,便要让当年的知情人不能露了嘴。

  所以,当年参与这事的,现今的大管家在一日下午从西洋采买回来,平老爷便见了他,让他跪到井旁槐树下。

  平老爷的脸阴沉,反诘,你来了?又说,平家院子里还真遭了殃,让你去趟西洋,招了最厉害的“洋鬼”,“厉鬼”。

  而几日后,他还请了仙人过来,神神叨叨的,藏在槐下浓荫里做法,让鼓声与仪式声音齐鸣。

  “有洋鬼,真有洋鬼,那洋鬼啊,现在……现在……没人看得到,它就在那院子里,就在那站着哩!”

  说着,那仙人指了井的方向,开始不停的叫喊:“西洋的鬼——”

  但最后,平老爷还是将驱鬼的事嘱咐给了大管家,就听那仙人的话,在后半夜,贴满符咒,不停打鼓,把那洋鬼给驱走。

  让那天后半夜,乌鸦的叫声消了,到处都是鼓的声音。

  平老爷的儿媳吓得害怕,青年是个懵懂不知的货色。青年说:“阿爸和总管不是说西洋是好的吗?”平老爷便回他:“西洋物件让人着迷太深,总让人……失了眼前……儿,我失去过了,别害怕了,没事儿……没事儿,没准就是假的。”

  可第二天,当平宏才走出房门,看着一夜未睡的大管家身上大汗淋漓,到处都是符咒,他摇摇头,他思考,他说,“这法子不管用,仙人指点了我,我能看到那洋鬼越来越清楚,而且,可能是你往日里管着仿西洋的工厂,所以,洋鬼就一直附在你身上。为了祖宗基业,我把你辞了吧。辞了你,这鬼就跟着走了。这样,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所以,最后,他还是看着大管家以头抢地,最终收拾行囊,从小门悄逐了出去。

  平老爷看着他走了,或许是他的确不再喜欢西洋的物件,还有了些仇恨。所以才鬼差使似出了这胡闹法子来发泄心里的怨气。他晓得一切的根源归咎自己,而自己的过错便是归于那西洋了。

  只是,他不再喜欢西洋的东西,却也不喜欢那些礼仪孝道,又寻不到一个中间的法子,他苦恼了。幸而家中多了人,他忙碌着也时时能忘了这事儿。

  但,国家却没法忘了这事,自家的孩子也没法忘了这事儿。这年,西洋人讨伐北京——平老爷晓得了那数额大得很的赔款。叹叹气,而青年后闯荡的心便永远捺不住了。说着便要去西洋留学。救国是好事呀,平老爷也没的理由拦他。可他愁自己的儿媳。

  他儿媳是个规矩人,有自己的倔强法。也或许是被那个胡编硬造的的“洋鬼”吓得害怕了,她是不愿去的。

  后来的平老爷便用这理由来劝青年,让去西洋留学的事儿暂时耽搁下来。

  这是让这夫妻俩又多相陪了几日。看着他俩,平老爷只是叹气。每次出门回来,青年总在门外喊着儿媳的名,他第一个她把拥抱了,拥抱属于自己的羞涩姑娘。她给青年安慰,她可给了青年柔软躯体。让平老爷忽然觉着青年最后是不会去的,不会像他一样。爱情会使他变得软弱了。

  但夜里,平老爷躺在床,他悄悄地出去静心的时候,青年却早出去了。他躲着了,却看到一个人对青年说着什么,让青年攥了手,又大喊不可能——是那个管家——于是,平老爷发颤了,他知道在说什么;青年也忍不住了,第二日,青年强烈要求要出去,不再管顾自己的妻。却不说原因是什么。让平老爷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平老爷又想起了十几年前,他觉得那也变成了假的。

  可最后,他还是这样同意了——青年去了西洋。

  他突然觉得自己要找一个东西来寄托,去压住青年,不然这会折磨他一辈子。可他该做什么,他要成了什么样的人?他自然地想到了那套礼法规矩,可他也不想那样。那段日子可痛苦得很了,他也不想成为自己那狗仗威势的爹,但这种失去的掌控感让他又想起来那年,他想,或许那大管家也没说什么,可他究竟是不快乐了。

  他心里其实早是有鬼的,不知为什么的扭曲,让他又复态萌发,总想报复一顿,可他又不想这样。

  他浑浑噩噩了,让儿媳也看出来了一些毛病。这时候,儿媳总是恭敬的,伺候的比之前更周到。而这却又让他心里的鬼更深了几分。

  隔不多时,平老爷接到了青年要回来办事的消息。青年写信给他,这是青年要回来的第一次。语气柔和。

  可青年回来了,青年却又闹出一些事端。

  他在门外众人面前崴倒了,掉了帽子,露出了剪了辫子的头,摔开手上的小皮箱,一个头骨便“咕噜咕噜”滚到井边。

  像梦里骷髅的头骨。

  平老爷好似一个逃避洪水的人,进了门走了,可是过往隐匿的恐惧,一齐跟随了。

  平老爷生病了,看到青年,他感到了恐惧也不太安全。青年说:“爸,你怎么了?”平老爷看他,嗬着。

  青年问:“爹,我带你看看西医吧?”

  平老爷也没听到,泪却流了下来。他第1次对这东西产生了恐惧。

  平老爷把肘子撑在床上,凄哀的看了窗户半掩着的井上大石头。

  他终于恐惧的很了,整天地出神。

  他庆幸青年的神情平稳,看来是不知道那事儿了。可,他又不停的恐惧,恐惧了。

  他的病很久好了,便想要丑恶的挡下青年。平老爷说:“不管怎样,你不能再去西洋了。”青年便神色激动了:“爹,你这管不了我。”

  “我是为你好……”

  “不要说了,我肯定会回去的……”

  “那你也不能学那医生。”

  “为什么?”

  “……我……说不要学就不要学,我是你老子。”

  “那我也得学。”

  “你听着……对……你听着……我是你老子,老子的话对儿子最大,这是咱祖宗家法上的规矩。”

  “……爹,你什么时候搞起这封建了?”

  青年好像诧异了,似乎正困惑于平姥爷的突然爆起。平老爷说着:“这是规矩……规矩……别让我看见那骷髅头骨……不见它……不见它。”

  让青年惶恐了,却仍有倔强的心性。青年说:“我不会放弃的,我要医治你们这样的人……”平老爷看到那双坦白的,却看不清的的眼睛,微显颤抖但听了极不舒服的声音。他终于觉得疯癫了,心里的鬼疯了。

  什么根本都不算一回事,什么都是这样,他是爹的孩子,他要“医治”我……审判我做的事……一切都完了……掌握不了他……他能报复我,我为什么不能报复他……报复他……

  他终于疯了。

  他永远不知道在青年走后自己为何会如此莽撞,永远不知道儿媳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但他知道,当他已经会行动宽慰自己的病态时,他终于对此感到习以为常时,就已经完了。

  他带着儿媳去了医馆,又看到了个街头上卖艺的女戏子。他痛苦恍惚了,他又唱起了戏。

  三、轮回

  几十年后,平老爷坐着,放下刚谱的戏折。眼睛转着,先看见树下井上压的苍黑大石,又见着他的儿媳。 她坐井边了。端庄的,两腿严实的,合着,裙摆却挂了洞。这时候,大槐树下的光斑从椅把悄溜到桌角。平老爷便问她:“你去哪了?”儿媳答:“去了厨房,火燎了洞。”

  平老爷眯细眼,又放松。这的确是正常的,可为了他与儿媳的浪荡事,他不敢再让这宝贝没见着夫君时出岔子,失了性命。他记得,自从医馆回来。儿媳便极不安定了,几次差点割了腕。 他又道:“那你便别去厨房了。”让儿媳定一下,最后点点头。

  他们就这样待到天黑。便回了房。后来,老爷浑身疲累。他夜里是看不大清楚的, 却还是没点屋中灯烛。儿媳就摸黑看着他,他却看着外面仆役的灯笼,扑棱棱磨着。他问:“什么事什么事?有屁快放。”役说:“少爷电报,少爷从西洋回来了,明日到家。”他哽一下,又骂:“ 什么玩意--操你娘的是真是假?”又说:“那就让管家接他去,滚吧滚吧。”

  他看灯笼光晃晃,模糊了。转头,再看床下身上那个模模糊糊,发颤的人影。他说:“来吧, 再来一次。儿媳却问:“他回来了?”他应:“谁知道呢?谁知道呢?再来一次。”便把她想合的腿拽开,裸着,又来一翻。很久,才舒舒服服趴她身上,睡去了。

  当窗子上蒙上蓝雾时候,轱辘轱辘出去的马车声喊醒了他。另一个仆役又敲了窗说:“老爷,起吧, 老爷。”平老爷便起来了。看着在床上不动,己经压僵的儿媳,他问:“你哭了?”又说:“哭个屁,都干这事了,活动活动利索点起来。”接着,他便出去了。

  外面的景不清楚。雾飘着,又散着,只能见到个乌鸦坠着槐枝条,时时叫唤几声。平老爷看着, 却啧啧笑出声,唱起了戏来。旁人听的清楚,还是那折《武家坡》。没唱几句,他见着大门窸窣动动,儿媳出来了。他停下来,问她:“你还真喜欢那小子?”儿媳不回,只是极规矩的,颓颓的看着他。 他顿一下,又告诫:“往日的时候你把我当成他,现在倒泄了气了!我是他老子,你要想告诉他,要想死,我不会拦着。”他挥了袖子,又瞧她一眼,笑笑, 转头又唱起来,再回头时,儿媳己没了踪影。

  雾彻彻底底散去了,平老爷反倒没了原来的意兴。他坐回去,拿了戏折,门掩处露出几个仆役脑袋,他骂着:“看你妈头,是给你唱的?滚。”最后又思量道:“去门边站着,迎那小子去。”

  好歹得准备准备,对于那小子回来,他是颇不适应的。此前,在十几年里,他瞧着婴孩长成了,他就觉得心里不妥,而见了他的小儿媳妇,心中便更不善了。但而今,这些不妥,不善究竟也是缓和些。

  平老爷又哼着,他开始坐着,后来半躺着,看着槐树顶下起了光丝子。儿媳又转悠一圈,但忽的消失。她四处乱转,平老爷没管她。这时候,平老爷耳朵像是突然清楚,墙外的轱辗声,平少爷要回来了。

  他还是躺着,但儿媳忽的又出来,绞着手,裙摆找磨的发皱了。他哼哼,站起身,唱着,你夫君~来了~。扔了戏折子,绕过她,去了大门。

  几个仆役正帮一个青年抬箱子。青年穿的不中不西,披了西服,头却戴了便帽。平老爷问他:“怎么着?突然回来了?”青年笑应:“回来孝敬您老。”平老爷又笑骂:“你这小子怕不是想你娇妻了。”青年挠了头。

  青年在西洋带来不少的东西,仆役们掂的费力。他们进了院,先看到那株大槐树,树下井旁站的儿媳却只是愣愣看着青年,不敢上迎。平老爷斥她:“这么久不见,怎么,还来生分了?”让儿媳顿顿,终于迎上去了。而抱抱媳妇,青年却突然问:“咋啦?没事吧?你咋这么僵呢?”平老爷打岔说:“那不是你要来了!昨夜你媳妇都没睡好,你看她这眼圈黑的,哎~又哭了,去睡一觉吧,先睡一觉。”

  儿媳就这样走了,擦擦泪,看他们一眼,回了屋。仆役们收拾东西,院里只剩下他爷俩。青年倒悠哉了,没了先前的兴奋与困惑。平老爷看他,又坐下去,拎起戏折,咿呀呀唱着。

  苍黑的大石在那时显得格外惹眼,枝缝的光打上去,把青年也引过去。

  青年问:“从小到大,这石头没动过吧?”

  平老爷静默一会,戏折敲椅把。

  “这石头搬不得,两日后,那个驱邪的再来一趟,你也跟着照应照应。”

  “爹,不是,咱还请那骗子干这事?”

  “滚你妈的,你听谁说他是骗子?”

  “可这又没什么效用。”

  这时候,青年有一些拗了,他好像真不理解似的。

  “滚你犊子,没用我请他?出去几年硬了是吧?”平老爷挺起了腰,旁人不知他为何起了如此大火,总之后来便是更加不愉快了。

  争执最后,青年说:“爹,你死封建!我在西洋留学这么多年,人家所求的都是科学,科学,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让他来的。”青年摘了便帽,露出短发。平老爷更急更怒了,他骂着:“目无尊长,目无尊长,有违礼教,天诛地灭。青年躲着,远处却传来的是儿媳的惨声。

  平老爷定住,青年着急忙慌地拐进去,平老爷立马在后面随着。儿媳站在厨房,热水燎的裙摆咝咝冒气。青年问:“怎么了怎么了?”平老爷想跟近点,又立住。青年问儿媳:“能走吗?”又对他说:“爹,你出去一下, 我撩起来看看。”平老爷便出去了。平老爷不知自己什么感觉,只觉有些抓心了。

  他见着一会青年把她抱出来。青年说:“是烫伤了,都起了泡子。青年把儿媳放椅上,又说:“等会我带她去医院看看。儿媳便垂了头。平老爷听了踱来踱去,最后忍不住骂她:“说了让你不去厨房,不去厨房,上次就燎了洞子,你说,你干什么去了?”青年挡着应,哎呀,爹,她是身子干呕不舒服,不小心撞了烧的热水,我带她去医院, 一起看看。”平老爷猛顿住,最后摆手应:“不用去医院,我现在去请朗中,不用去。”

  这可让青年又睁大眼。

  “怎么能信那些庸医,又不是小事,再说,郎中都是男的,她——”

  “小子,那些西洋西医害人最深,还不如些草药。”

  “爹,这不是小事,处理不好会伤的。”

  “我说让她不去就不去!目无尊长,有没有一点礼法规矩?”

  平老爷扔了戏折子,把青年吓的一惊。儿媳摸住青年的手,劝:“你就听爹的吧,实在不行,你去医院里也拿些治伤褪疤的药,就这样吧。”

  青年拽拽头发,他看她,又看平老爷,又看那口井,最后惊颤一声,戴着便帽出去了。

  平老爷左右转转,他看着垂头的儿媳,小声问:“伤哪了?”儿媳脸红的,不吱声。平老爷听不到回应,最后哽咽片刻,问:“你怀孕了?”儿媳不回。平老爷沉默了,最后又问:“你去厨房干嘛?两天燎两次,你想干啥?” 平老爷急了。

  行!好..不说话是吧?你想死,我成全你。

  他寻找什么,最后又拾起戏折子,扔她肩上。她颤一下,平老爷接着骂:“你个浪荡种,浸猪笼,不顾礼教的。”又说:“ 怪不得你去医馆变成了那样……既然你做的时候把我当成他,你怀了孩子,就是他的孩子。那就留下来,给那小子传宗接代。”他骂着,将仆役们都召来,冷笑说:“听到了,那小子有了儿子, 我也有了儿子,但现在你们谁敢漏出去,我拨了你们舌头。”

  最后时又看儿媳,平老爷看着她浑身颤,忍不住叹叹气,说:“现在,能瞒一时是一时,你要能和他交合一次最好。”这让儿媳终于应了,声音颤颤说:“不行,我大腿根烫了。”

  乌鸦在枝上叫的耳鸣,嗡嗡的让槐树下每个神智不清。青年从医院拿了药,颇为高兴地说那洋医他认得。 他抱着儿媳进了屋。仆役们不知所措的四处乱转。平老爷躺回槐树下,谱起新折。

  一切似乎很照常,只是平老爷与青年仍为请不请驱邪人而争论不休。

  两日后,闹的己经很僵了。平老爷照常请了驱邪人。他恭敬请那人进了院子,刚到门口,就被青年挡着。青年拿着棍子,矩在那,对平老爷说:“我不同意,耗这么多钱,就为看这些玄虚作假?”

  平老爷暴怒,骂:“你给我让开。”

  “让什么让?十几年了,年年请,月月请,咱家早晚耗干在这上面。”

  平老爷发抖,棍柱打着地面,说:“不孝子,不孝子!我是你老子,你得听我的。这是礼教规矩。”

  “我听你的?听你什么?”

  青年抄起根棍子,想要打了平老爷身后的驱邪人。驱邪人在平老爷身后躲着。平老爷站前面,骂:“你敢打你老子试试?

  棍子停住了,青年看他,说:“行,要是这样,你把破石头挪开。”

  “你说什么?”

  “我说,把石头挪开。”

  青年眯细眼,又说:“这么多年一直驱邪,我倒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混账!混账东西!”

  旁人不知平老爷为何发更大的气,他扔去手里的棍柱,砸青年身上。青年颤颤,却并不躲着。

  青年又说一遍:“把井打开。”嘴唇呜嗦着,倔着看他。

  动静太大了。儿媳也惊的,慢慢挪出来。平老爷看见她说:“没你什么事,你出来干嘛?回去待着去。”

  但儿媳手掂着裙摆,后来又握住青年的手。她说:“走,跟我走,走,快点。”

  她拽着青年,青年最后抱起她。青年走了,最后又看平老爷一眼。

  平老爷最终还是让驱邪人驱邪,但他也终于感觉一丝不对了。这小子好像知道了一些井里的秘密。 他喘口气,最终却没做什么。还别有兴致的又唱一遍《武家坡》。

  几天工夫,平老爷听到儿媳大腿根的脓泡恶化了,她又干呕了。青年冷冷的绕过他,要带着儿媳去医院。这次,平老爷没拦他,而是站着,等着他回来。

  马车慢悠悠的去,轱辘轱辘的回来。青年下车,一拳打了他脸上,儿媳在车颤着,声哭着,他却异常镇定了。

  青年骂他:“你个老不死的,她是我媳妇。”青年掀了瑰树下的椅子,寻找可发泄的地方,最后突然想起什么,又说:“把井打开。”

  他静默。

  青年说一遍,把井给我打开。青年转手又拧住他的领口,小声的,发颤的问:“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这里面是不是我娘?

  而这时候,平老爷终于笑了。他盯着青年的眉眼,终于应:“你现在,倒终于有点我的模样了。”

  末记

  平老爷年轻时的往事还是像槐下的井开了缝,他对青年说了。青年将儿媳抱回屋内,让仆役捞出尸骨,然后给了赏钱,解雇他们。平老爷看着,什么也没做。

  儿熄倒是又不安分了,几欲寻死,一次差点撞柱上,硬被青年拽开,她时时哭着,扰得家里很不安宁。

  青年有时忍不住对她骂:“哭个屁。”又颤颤嘴唇说:“都已经这样了。”

  青年把平老爷困院里,平老爷却还如往常打懒。他不管事了,全凭青年作主。于是,青年便捺不住搞些洋东西,在一日里带了几个洋人来,青年说,这是他认的人,以后就帮着管家里的产业,平老爷看了,哼哼笑笑。

  这也是管不着了,平老爷看着青年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他们,又看着寻死觅活的儿媳,劝:“行了,好死不如赖话着,看看这小子要干什么?”

  反正平老爷已经复了仇。爱咋样作样,唯一担心的,只是儿媳。

  儿媳的肚子愈大了,青年愈发暴躁。但青年却不忍打胎。平老爷问了青年,青年便冷着眼应:“没什么,我也这样来的。”

  后来,青年时常对他威胁说:“等她生了孩,她也该死了。”平老爷却只笑,不搭话。让青年放下手。青年想踢他。却看儿媳慌张看他俩。两眼睁了,又垂下,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也像定了心。

  后来的家里也还算照常,只是洋人来的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消声迹。他们卷了银钱逃了。

  平老爷就看着青年摔椅子,调侃似,认真似的说:“想当年……我也像你一样……总想着先进……平等……追求……你有了少爷样,却和我一样,没那能力,真是……真是……礼教……呵。”青年终于忍不住打了他。像他打爹一样。

  而月份到了隆冬,槐树上没了处能看地方,苍老的,扭曲的。青年与他站一处,等着屋里生产

  唉,没了钱,也就没了什么产业,去不了医院,也就只能请廉价的产婆。

  他们听到婴儿啼哭,他们进屋,儿媳很疲累了,手还着被子。她问,你们有要的事吗?我不想被人说成不顾礼节,淫妇。”青年和他却听着婴啼,没再听清。

  夜里,冻冷凄寒的,没人愿出。都睡着了,等着鸡鸣打更。但起时儿媳却没了踪影,后来翻了院子知道,她坠了井。

  ————————

  青年在厨房找到根断的白绫子,扔父亲身上,骂着:“混账,混账,你不知道她早想死了吗?”他看父亲,父亲唱着戏。在槐树下,他又拽住父亲衣领。

  好了——你疯了——疯了——好啊——哈哈哈!你想让我成你.可你是你自己。

  他一拳打父亲脸上,父亲却还唱着。

  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似孤雁归来……

  他知道了,父亲的心死了,当少爷时死在这肮脏鬼上,当老爷又死在这肮脏鬼上。

  让他听着,笑了,又哭了,蹲地上。这时候,屋里传来婴孩啼哭。他又进去,抱着,出来时,看着父亲也跳了讲。

  他抱着孩子,突然想摔死他。但一抹微弱的,明亮的温暖传入他的臂膀,心腑。

  “离开这……离开这……离开这……”他念叨着。

  低头,他看了那双明晶的眼睛,大槐树下,他听并里戏声渐渐终了,婴孩再啼哭。 而看着,却只能再看到,枝上乌鸦顶着一轮喷薄红日而走。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一 到达桐城时,已近傍晚。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天际,远处,连绵的青山在暮色里只余模糊的剪影。 我站在船头...
    温沐阳阅读 545评论 3 6
  • 过了四十岁,日子像是被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童年的往事总是不经意地涌上心头。记忆的匣子一旦打开,首先浮现的,便是奶奶...
    乐享人生1177阅读 135评论 0 11
  • 十、 “是啊,我自从再也不必担心半夜被人用刀架着脖子,半夜就喜欢出来走走。” “正好,一起吧。” 来的不是别人,便...
    喻逸风阅读 485评论 0 0
  • 青年来得意外,安安静静地也没打过招呼,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他。槐心有所感,往树下瞧了一眼,辛亏...
    奈椋阅读 248评论 2 1
  • 前言 Google Play应用市场对于应用的targetSdkVersion有了更为严格的要求。从 2018 年...
    申国骏阅读 64,627评论 14 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