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以为,沙漠与清泉共存,只是属于敦煌的奇观。到了地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金塔,才知道在高低起伏的大漠深处,有一条奔腾蜿蜒的河流突然在此处温婉回眸,千回百转,好像忘记了自己“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情壮志,忘记了自己“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汹涌澎湃,此刻,变成了一条舞者手中蓝色的绸带,萦绕回旋,与沙缠绵共存,仿佛在诉说着对沙的留恋和不舍,诉说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钟情,这难道不又是一个奇景?
这里是传说中的弱水,是《尚书.禹贡》中“道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的弱水,是《山海经》中“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的弱水,是《红楼梦》中“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弱水,是从古到今人们心中的向往之水,是浩瀚、险峻、忠贞的象征。
这里是现实中的黑河,是发源于祁连山的八宝山,会聚山丹河、梨园河、摆浪河、讨赖河之水,穿莺落峡、平原堡、高台,跨镇夷峡进入金塔境内过营盘注入居延海的黑河,是养育这一方儿女的生命之河,是滋养、善利、大爱的诠释。
沐着晨光、踏着细沙,行走在弱水边,旁边的老人把黑河的故事娓娓道来。时光穿梭到上世纪80年代,金塔鼎新的人们在每年冰雪刚刚融化的初春,光着脚泡在零下摄氏度的冰河里,拿着铁锨,推着板车,背着草垛,围成人墙,拦河引水筑坝,只为灌溉农田,而到三四月春汛河水猛涨,堤坝又会被冲毁,年复一年,周而复始,这是一段艰苦的岁月,而正是有了这段历史,才有了如今的峡谷枢纽——大墩门水库。
眼前,弱水环流,河水在沙漠里顺势而为,静谧流淌,形成了天然的太极奇观,更在河西走廊留下了不可复制的生命脉络。突然就想起老子《道德经》中所说:“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几千年来,柔软而又坚韧的弱水滋润了万物,今天,也滋润了吾心。这不就是一次灵魂深处的修行吗?
二
远处的大墩烽燧,静静地在制高点矗立,凝望着沙漠和河流,它们共同经历风雨侵蚀、战火洗礼,相互陪伴千年。
大墩烽燧,位于金塔黑河西岸山头,向南与石板墩、兔儿墩相望,向北与大茨湾墩、双树子墩等烽火台遥相呼应,墩墩相连,直至居延,被称为“甘肃第一大墩”。据史料记载,汉朝初年,为防止匈奴进犯,汉武帝太初三年遣强驽都尉路博德,从高台县境内的镇夷峡口起向北沿黑河至居延地区修筑了居延塞,并在沿线修筑了关城、烽燧、堡等设施,置官开渠,移民屯垦,大墩门就是这条防线上保存最完整的一处烽燧。
迎着盛夏的一缕清风,我们踩着脚下的砂砾和石子一路向上攀爬,随处可见红色的玛瑙石、白色的鹅卵石,还有碧玉般的绿石,色彩相杂、沟纹纵横的风化石,停停捡捡,细品着这些带着岁月印痕的石子,找寻着古老的瓦砾和陶片,仰望着又近又远的大墩烽燧,聆听着“大墩门大墩通酒泉”的神奇故事。霞光突然穿过云层,透射出耀眼的光芒,衬着土色的烽燧逐渐金黄,终于到了它的身旁,注视着它,就像注视着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有过荣耀,有过失败,藏着骄傲,带着孤勇,默默地坚守于此,独看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耳畔,此时仿佛响起了如怨如诉、不绝如缕的塞外羌笛,金戈铁马,胡沙杨柳,留下的是动人故事,带走的是悠悠岁月。
人们在最高处俯瞰,学着烽燧的样子,胸怀天下,凝望远方。在这里,才能看到真正的弱水环流,蓝天与白云嬉戏,黄沙与长河环抱,碧草也不甘落后,像一串绿色的翡翠项链镶嵌在周围。告别烽燧,择另一条路返回,却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远处,水库的流水奔腾而下,流向农田,变成绿洲。旁边大墩门水库的人讲到,曾经有人选择专到此处修行,沙水共生,墩门守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安然独处,享受寂寞,这不又是一种自我修炼吗?
回头望去,山顶已空无一人,世界也似乎静止了,只剩下我和大墩在心里最虔诚的对话。
三
奇观不止如此,这就是金塔的震撼之处。
弱水一路向北、蜿蜒缠绵的方向,有一个名叫大湾城的地方,据说古时东西两城,东岸为东大湾城,西岸为西大湾城,系汉代肩水都尉府所在地,两城依山傍水,遥相对峙,历来为兵家金戈相争之地。在不远的的地方,还有经受两千年风侵雨蚀依然矗立的地湾城,更有扼守弱水、进出河西、南北交通的咽喉之地——肩水金关,从而形成了弱水之滨的“三城一关”。
边城古墓、亭燧障塞、古河驿道,这里记录着灿烂和辉煌的居延文化。可以想象,两千年前,将士们在在这弱水边近垦远牧,昼耕夜戍,在荒凉寂寞中留下车水马龙,驼嘶犬吠,欢声笑语,寂寞忧愁;可以想象,在凄冷的月光下,一位离人手握羌笛,披着苍凉,吹散了风沙,吹远了乡愁,只剩下杯中的浊酒,和那亘古不变的月亮;可以想象,狼烟四起,烽火冲天,戍边的勇士们身披铠甲,血战沙场,不破匈奴,誓不归还。如今的三城一关,仅剩残垣断壁,如风中的琥珀,只能让后人窥探风沙与岁月包裹下的繁华兴衰。
这些,都离不开流淌千年的弱水。有水,才有烽,才有关,才有人,才有繁衍生息。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开始诗意地栖居,用弱水浇灌的麦穗抒写沙漠、河流、草甸、绿洲和羊群,我惊叹这片土地的神奇,让热爱土地和庄稼的农民变成诗人,写下炊烟、写下麦场、写下丰收,写下河西走廊母亲河的辽阔与温柔。
一行的金塔农民诗人老郭说:“曾经在弱水边做过无数次选择,是放弃梦想、专心种田、维持生计,还是不忘初心、坚持写作、实现梦想,一次次面对家人的质疑,忍痛把多年的手稿丢弃到陪伴他几十年的河流里,可心里永远放不下年少的理想,每当在田间地头干活,汗水渗透衣襟,只要看到地里的玉米、流淌的渠水、天空的鹰隼,就想掏出皱巴巴的纸,坐在地埂上记录灵感,写下最朴实的诗句。”看着老郭黝黑的脸庞,粗糙的手里还拿着《星星》诗刊,我觉得在他的心底一定有三颗星星,一颗是青春,一颗是庄稼,一颗就是诗歌。我问老郭:“今天回去写不写诗?”他腼腆地笑着说:“肯定写,写下这里的一粒沙一湾水一座烽…”他的眼神透出坚定,我突然明白,他这是把诗种在了他的庄稼里,这何尝不是一种诗意地修行?
远方,弱水环流,在暮色下吟唱着生命之歌。
我们,围坐于此,在夜色下抒写着生命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