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亲人,他比我小五岁,他应该喊我姐(即使从没这样叫过)。同我一起长大,到了如今几乎形同陌路。
要论农村长大的90后,大多是留守儿童,在爷爷奶奶的照顾下长大。我十岁左右,和我自己的亲姐弟还有堂弟堂妹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记忆最深的是寒冬腊月,几十斤的被子盖在身上,左右都是温暖的身体,那是真是幸福。
奶奶做好了早饭,然后年纪稍大的我和我姐一个个替他们套毛衣穿棉裤,他们踩在崎岖不平的被子上,扯着一只胳膊从领口套去,动不动歪斜了身子在被子上摇摇欲坠,折腾一个小时才算穿好了衣服,吃了早饭等着,一个个结伴去村里的学校。
那时还天天抱怨为什么年纪大一点的我们就得每天替他们穿衣服,累得半死,现在想起来那是最粗糙的幸福。
或许是因为我当时年纪太小,又或许记性不好,所有的画面都是模糊的,不像真实存在过,反而是大体事件下自己想象出来的。但也好在这虚妄的假象能过滤掉记忆里所有人不美好的地方,只剩下纯粹的单纯的美好。我们姊妹五人一起起床一同上学,一同放学,然后在床上嘻戏着,又一个个沉入梦乡。
后来我姐去了外省后,我上了县里中学,车费挺贵,两个星期回来一次,回来主要是因为想念爷爷和两个小姊妹。
奶奶去世后,爷爷带着我们实在吃力,叔叔回来照顾,但他到底是一个男人,种田干活,虽然分在两家吃饭,但大多数是爷爷替他做好了饭。有时七十岁的老人家甚至浸在冰冷的井水里替他们洗衣服。
我那时小气又偏执, 每次回来见此情景,总是愤愤不平,认为叔叔太自私了,不但不为老人照顾起居,还让年迈的老人为此劳心劳神。
我也是耿直而愚蠢的人,脸色给了不少,叔叔视而不见,而我看到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去做饭洗衣服时,不情不愿只得去帮忙。
因此这种怨气迁怒到了我的弟弟妹妹上,有一天我去把我把他们带到厨房,厉色教他们切菜炒菜做饭,只为了这两个十岁的人能帮他们的父亲做饭,而不用打扰到我和爷爷,而完全忘了他们只是上三四年级的孩子。
即使那时之前,他们已经习惯一放学就必须把米洗干净放进煮饭锅里,冬天冰冷的井水刺痛了他们稚嫩的小手儿,我却无动于衷,冷嘲热讽的述说他们一家对爷爷的拖累。 而多年后的如今,我为这种残忍的虐待所颤抖,为这种罪恶感痛恨自己。
我仅仅见过我的婶婶, 他的妈妈有两次,小时候不知情,以为她和我的妈妈一样在外面打工。
稍大些,知道了,多年前她和叔叔起了争执,从此一去不回。
抛下了一对儿女,在外面游荡,村里的人说了她不少不干净的话。
记忆中的她长得很年轻,皮肤很白净,也很温柔,只是很明显的重男轻女,对他的儿子其实视若珍宝。
可是仿佛她和叔叔怎么都说不到一处去,即使叔叔饱受单身之苦,即使她偶尔也会联系,但不知是受谣言的影响,还是分离许久的怨恨,偶断丝莲终是走不到一起的命运。
最苦的仍然是儿女,叔叔日夜操劳,性格懦弱,脾气越发乖戾,回到家里又是一片混乱,难免气馁。
孩子那么小,煮饭扫地,偶尔因迟钝被训斥甚至挨打,叔叔时常感到失控的心痛。
那么小的年纪,没有女人教导,生活亦是悲凉。面对大人时不时不带恶意也不带善意的询问:“诶,你妈妈今年会回来吗?”
他的姐姐情商迟钝,想不到什么,他却抿紧唇,不发一言。
不过十岁的年纪啊。
我还算懂得道理,从不提他妈妈的事情,叫他们做作业,同他们玩耍,有时也因他姐姐的笨拙而大发雷霆,甚至动手施与暴力。
他敏捷而聪明,我很少能教训他,有时追着他跑半个小时也没能抓住他的衣角,他总能像泥鳅一样从手下溜走。
我想为自己辩解我是为了他们的自立而严格教导,但事实上,当他看到他姐姐在我手下倔强地哭泣时,他那种神情让我从未敢随意回忆起。
还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有一次,他惹我大怒,我口不择言,专往伤口撒盐,不停地说:“你妈妈跑了,不要你了”
刚开始他自顾地回嘴,甚至带着不服的神情:“你妈妈才跑了呢,你妈妈才不要你了呢”,可能是我对这种反应不满意,盛气凌人地把他逼到墙角,又恶狠狠的说了几遍。
他仍然是那样回应,只是说着说着,眼里不停冒泪花,嘴巴却还在倔强地回嘴。
我一时呆愣,不说了。
还是那句,在从那以后的岁月里,或者在写下这些文字的以后里,我再也没能逃离这种惨痛的罪恶感。
我也没勇气说抱歉的话,甚至自私地希望他们能忘记这些事情,以此得到内心的自我原谅。
可惜的事,当人真正拥有悔悟的智慧时,人就开始长大了,人一长大,就开始经历离别,那些漫不经心理所当然的人离开了很久以后,才突然感到可怕的想念。
我读初中时,至少一周回来一次,在学校很想念家里的一切,又觉得他们会一直在家里等着我回去。
而当我听到叔叔和大伯准备把他送到城里,叔叔出去打工,把他放到自己身边读书时,我是替他开心的。
毕竟想象中,城市总比农村来得干净富有,那里的学校肯定也是漂亮许多。
他走后,最想念他的人是爷爷,爷爷最喜欢最疼爱的外孙就要离开他,他再是薄凉寡淡的性子也睡不安稳。
爷爷常说:“那么小的人,又没妈妈照顾,身边也没啥熟悉热切的人,怎么叫人放心。”
这种惦念越是随着爷爷的年纪变大越是深重起来,他每年都盼着他回来过年。
但生活总是让一切情感变得毫无价值。
叔叔在外面埋头苦干,为了生活大汗淋漓,不肯回来过年,舍不得车票钱,舍不得新年期间的花费,很少带着他回来了。
后来,叔叔也把他姐姐带到了身边,再后来,嫌弃她不懂事,又想把她送回来,专心培养儿子,但没实现。
于是山隔着山,城隔着城,活生生的人变成心底偶尔想起的美好记忆。
而等到我们重逢的时候,他保持沉默,很少笑,从不笑得开心。
我间接了解过他这几年的境况,替叔叔做饭,扫地,但也没收到什么虐待,只是离得不远的大伯一家经常使唤他们一家做这做那,也经常当着他的面讨论他妈妈的事情。
他妈妈也想接近他,甚至想把他从叔叔身边夺走,自己安心养育自己的儿子。
叔叔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自然不肯,后来又听说叔叔婶婶极有可能复合,然后又因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了了之。
他应该是见过他妈妈几次的,我不知道任何详情,只是明白他因为这样往复的折磨而变得深沉了不少。
刚开始的时候,他很护着他妈妈,甚至怨恨他爸爸,到最后,他谈起妈妈时,却带着不屑和冷淡。
这其中的故事我不熟悉,却能想象出这个少年在本该拥有天真美好的年纪里饱受颠荡起伏。
当然,也许也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发生,我却无法见证,也无法分享。
我姐异常心疼他,经常说:“他以后一定很认真,要不成为很厉害的人,要不就因所经历的一切愤世嫉俗,不屑于一切。”
我说:“我希望他成为很厉害的人,也希望他有钢铁般的心,没人能伤害他。”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回来了,最开心的莫过于爷爷和我们姐妹。
那时我们的父母之间仍有冲突,所以没能第一天就去见他,而且我们希望他跟爷爷之间能好好叙叙旧。
过了几天实在忍不住就叫弟弟去把他叫过来家里玩,他倒是很听话的来了。
看见他穿着一件深色羽绒服,长得比我们都高了,拘谨冷漠的站在一边,眼神不与我们对视,但是我们叫他做什么他便会做什么,让他吃什么他便拿起来吃,只是那种疏离感仿佛消之不去。
我们搜尽话题想和他聊得热乎,但大多数都是我们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问他的学习,问他的生活,然后为了消除隔膜,一起打游戏。
我恍然如梦,不过几年前那个活泼好动的男孩,转眼间就变成这个坐在我面前不发一言的男孩,眼睛里冷漠得可怕。
我倒是清楚,他并非针对我们,他只是对这世界有一种深沉的淡漠,这种淡漠的甚至是可能出自愤怒,怨恨。
而我们挚爱的弟弟啊,他只有十几岁。
我们又想带他出去玩,但村庄里面实在没什么可玩之处,于是只好四处瞎转,有一搭没一搭的搭话。
等到傍晚的时候,他才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
于是几个人愣愣地说着“那好吧”
那好吧,就这样吧。
我们要来了他的联系方式,即使他完全不热衷于此,QQ里没有多少好友,更没有多少动态。
有一次我姐跟他闲聊。其实只是我姐一个劲儿的嘱咐这嘱咐那,来自实打实的关心。
“在”
“嗯”
“学习怎么样?”
“还行”
“我弟没考上,你要加油啊”
“他没考上?哦”
“你要认真读书,好好学习,以后你才会考上大学啊。”
“我会的。”
“过年回家吧,爷爷最记挂你啊,大家都很想你啊”
“看吧。”
“我有钱有时间的话,去那找你玩啊。”
“随你”
“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帮你寄过去。”
“不用”
“在外面多注意车,注意安全。”
“好。”
我左思右想,才想到他已不是小孩子,虽不懂世故却饱受世界的考验,他已经是个高中生了,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喜好。
就像我也无法像从前一般天真无忧,也无法用以前的生活态度生活。
至此,对这世界稍有释怀。
我不会说愿世界温柔待你,因为我们都是如蝼蚁一般渺小的人,如何能够要求世界,我只希望你我都是如钢铁般的人,在世界的热浪中仍有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