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双手直立着站在阁楼上,若无其事的看着远处的农田,清爽的凉风灌入我的衣袖,我假装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君子。
突然,一个呆子出现在我的视野。在周遭一片长满青绿野草的农田中央,有个呆愣愣的庄稼人正举着锄头挖田,他时而弯下腰去使劲挖几锄头,时而撑着锄头驻立在田里彷徨的看着还没有挖出来的荒草地。
真是个呆子!谁这个时候就去挖田啊,还没到播种插秧的时节,现在就把田挖出来,等到了插秧的时节又重新长满了野草,还得再挖一遍。连我这个书呆子都知道这个道理,他一个资深老农民怎么会不知道呢?一定是个呆子!
仔细一看,一身冷汗!没错!他确实是个呆子,二十年前他患上重度抑郁症,精神失常。我没想的是他居然还活在人世间,而且还能下地种田。
二十年前,他家和我爷爷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那时候他还是个有梦想的正常青年,梦想着当画家。
小时候我去爷爷家玩,常看见他撑起一块画板在院子里画画,画板比我还高,我就凑上去看热闹。现在我依稀还记得他画过的一副油画,画的好像是一个西游记里的仙女,又好像是嫦娥晒月亮,当时我还觉得有一点点挺好看。但我记得更清楚的是他完成画作之后暧昧的盯着画看的表情,就好像晚上就能搂着画中的女子睡觉似的。
那几年,我们村里出现一道奇葩靓丽的风景,他常会撑起画板在田头、菜地、树林、山谷里写生作画,废寝忘食。这一画面似乎与农村极不和谐又极度和谐,偶尔会有卷着裤脚路过的农民兄弟卸下肩上的锄头,站在他的画板前看新鲜:呦呵!不错嘛!画的蛮像。可转身心里就鄙视的骂:大傻逼!农民不好好种地鼓捣什么画画?画画能画出粮食来不?画能当衣服穿?大傻逼!
刚开始,我们小屁孩还觉得他干的事挺新鲜的,可大人们都说他是傻逼,所以我们也都认为他是傻逼了。曾几何时,在山野里看见他在画画,我双手捂着小鸡鸡哈哈大笑:看!那个傻逼又在那里画画了。隔着三五米远捡起小石子朝着他和他的画扔去:哈哈哈,傻逼来抓我们啊!他经常被我们打搅得无法安心画作,有时候也会愤怒,嘴里叼着画笔,手上沾着颜料满山遍野的追我们这些捣乱的孩子,追了一圈回来,画纸又被狂风卷到空中去了。
令人痛心的的是,被“傻逼傻逼”的喊着,喊着喊着他真的变成傻逼了!
我只知道结局,过程是怎么样的我只能去猜测。也许是在一个普普通通夜晚,他与家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他坚持要出去继续学画画,去接受专业的训练。父母不同意,因为太穷供不起学费,买不起颜料画笔,家里都无米下锅了,哪来的钱供养他去读书,父母要求他丢掉画笔下地种田。
活灵灵的纯洁的梦想是如何被残酷扼杀的,这个过程叫人痛心!太残忍,我不想去回忆。在这个片贫瘠的土地上,也许他无数次曾抱着画板痛哭,也许他曾经无数次深夜里来到山岗上望着明月,咽下眼泪。
他曾以自杀做要挟,可终究没能抗得起现实的重压。最终,他妥协了,画板和画笔统统都丢进柴火堆里,连同他的灵魂一起烧成了灰烬。
一个对内心愿望有着强烈追求的青年,如果被杀死了梦想,被强行按在案板上,要求他的肉体去做他根本不愿意做的事,一定是达不到施暴者的期望,最终的结果只会把他逼疯。
所以,他疯了!他患上了重度抑郁症,没人愿意和他讲话,没有任何人关注他的病,他没得到任何疏导治疗,久而久之,他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我们这些小屁孩再也不敢去招惹他了,他经常躲在深夜漆黑的巷子里乐呵呵的傻笑。夜里如果你一个人拿着手电筒走在巷子里,手电突然照到深巷里出现一张诡异的笑脸,一定会被吓出一身冷汗。他常一个人在黑夜里悄无声息的在村头巷尾游荡,不出一点声音不打手电也不点蜡烛,视力不好的村民黑暗中撞到他还以为撞到鬼了,被吓得灵魂出窍。他也会点着一根烟在黑夜里中游走,小孩不敢再骂他傻逼了,对他避而远之,远远的看见黑暗中悄无声息飘来过一个微弱的烟头亮点,撒腿就跑。
好在二十年来他并没有伤过任何一个村民。是的,当年他放弃了梦想按照父母的要求下地种田,他确实学会了种田,可他仅仅学会种那两亩田地,仅够果腹的两亩田地。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抑郁。
如今,他已经快奔半百之年,他依然过着二十年前刚下地种田的光景。或许,他根本就没疯,疯的是我们这些用世俗的眼光看待他的人。或许,在他看来既然梦想已亡,活着的仅是一个躯壳肉体,只要有果腹之粮即可,别无他求。娶妻生子富贵发达,与他无关。
旁观者无权去指责他当年不够坚定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也指责不了他不该那么自暴自弃。我们不了解那个年代的背景,体会不了那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的艰苦,生存的艰苦,做梦的艰苦。也许,这是他祭奠自己死去的梦想的方式吧。
如果那天我站在阁楼上没有看见他,也许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想起来关于他的事,我以为那个“傻子”早已经死了。
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关于他的故事立马就从记忆里跳了出来。如今他看上去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怎么也看不出来他二十年前怀揣过当画家的梦。
远远的看着他彷徨的站在农田中央,我忽然莫名的伤感起来,惋惜,痛心,愧疚…我想如果当年他父母砸锅卖铁支持他去画画,那现在的他,现在的世界和这片农田一定是另一翻景象。
我愧疚,当年无情的嘲笑他,无情的骂他傻逼,无情的把石子扔向他。每一次嘲笑,每一句辱骂,每扔一个石头,都是在人家风雨中颤抖的梦想上狠踹一脚,都是在刚种在泥土里还来不及长出新叶芽的小树苗上踩上一脚。
我不是气宇轩昂的君子,我是个满怀愧疚的凡俗子弟。我下楼去走到农田里,我想去和他聊几句。
他站在农田中央举着锄头使劲挖田,无视我的存在。我蹲在田埂上,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他聊,他的锄头打在泥土里溅起来的污泥浊水落在我脸上。
也许我三言两语激不起他心中的波澜。时间是一把粗糙的锉刀,二十年了,粗燥的农活早就把年轻时的梦想给磨光滑了,现在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我蹲在田埂上不知道问些什么好,我要是冒昧的提起他画画的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想得起来些什么,这样做会不会太莽撞了。如果他真的想起来了点什么会不会发起疯来拿起锄头在田埂上追着我跑。
我蹲在田埂上许久,腿有点麻。我问他:嘿,你还认识我不?
我真希望他回答说:你就是那个当年捂着小鸡鸡嘲笑我画画、拿石子砸我的孬仔,小子总算让我逮着你了,看我不把你给埋田里!然后抗着锄头追着我在田里跑,就像当年叼着画笔满山遍野的追我们那样。
听到我和他讲话,他停下农活抬起头来,然后…扛起锄头一溜烟就跑了!抛下我蹲在田埂上,一脸茫然。也许太久没有人主动和他说过话了。
傍晚,他蹲在高处的小山头上俯视着白天他挖出来的那块田地,点一根烟,静静地看着什么,像是在发呆,又像若有所思,然后,起身走了。多年的抑郁造就了独特的走路姿势,躬着腰,头先走半步,脚步很慢,手臂摆动幅度过大,像电影里的放慢了的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