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又引起一系列新的反应,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恩娣知道可怕的时候来到了。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很冷,可家里更冷,都陷进了深深的恐惧中,倘使父亲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们该怎么办呢?
是的,恩娣兄姊四人不能没有可敬的父亲,祖父不能失去自己最宠爱,最孝敬自己的儿子,母亲不能没有共患难的夫君,父亲只有四十八岁,这个家少不得他!
到了街上,恩娣无心做生意,叫邻摊的大嫂看着,独自去医院看父亲。
冒着雪来到了医院,一进病房,看见母亲眼睛红红的,父亲强装着笑颜与她搭话,刚说了一句话,大口大口的血从父亲口里吐了出来,恩娣知道父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不想让父母看到自己流泪,恩娣奔出房间站在楼梯口,任大串大串的泪珠淌了下来,过了几分钟,重新回到房间告辞,她无法目睹这惨景。
回到市场,她软弱得不能自持,眼泪流了一堆又一堆,左邻右舍都来安慰她,可此时此刻,谁又帮得了她呢?谁又能体味她心中的苦涩呢? 她好恨,恨上天的残忍,恨命运的不公!
第二天,为了生活,她强撑着上街摆摊,才摆了几个小时,堂哥就通知恩娣收了去医院,一定是父亲不行了,因为所有的叔叔伯伯哥哥姐姐都收了,甚至连读书的弟弟也派人去找了。 走进病房,母亲已彻底崩溃,呜呜地哭起来了,恩娣知道母亲常流泪,但像今天这样哭还是第一次。母亲见恩娣来了,叫她叫父亲,她心里上百遍地在呼唤她的父亲,但她叫不出,只好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怀着万分痛苦的心情,凝望即将离她而去的父亲,父亲侧过头来吃力的望着她——似乎在向他的女儿告别。
此时,父亲的肝部已开始疼痛,鼻腔也流血不止,他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边吩咐人借板车,边忍不住放声痛哭到:“我怎么死得这么不光荣,上有老,下有小。”恩娣的心刺骨的疼,用手抚去父亲的泪,父亲再一次望了望她,似乎要努力记下他女儿的面容。面对此情此景,所有的亲戚都哭了,恩娣猛然觉得自己成了天下最可怜的人,她知道她顷刻就要失去她最不能失去的人——她的集智慧、勤劳、坚忍、善良、大度、正直于一身的父亲。
父亲抬回家后就一直吐血不止,一直不知道实情赶回家的弟弟,突然见到父亲这幅模样,伤心得像个傻子一下嚎啕大哭。
晚上,他们谁也不肯睡,跪在父亲身边一个劲地哭,除了哭,他们又能怎么办呢?似乎只有哭才是他们最好的发泄!父亲每吐一次血,他们就几乎要昏厥一次。天底下哪有这么残忍的病,要收回他的命倒也罢了,何苦还这么折磨他呢?
恩娣的下身长了个硬结,很疼,她不想告诉母亲。便要四妈带她去看医生,四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早上很大的雾,路又不好走,恩娣怕父亲死时自己不在身边,忍着痛走到了医生家里,看完回来,父亲还在呼吸,恩娣赶忙守在父亲身边。
晚上,父亲的剧痛再次加剧,喊道:“恩娣,叫医生来用药让我早点走吧。”恩娣知道父亲疼得难受,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伏在他身上痛哭。
十二点时,父亲对他们说:“我有很多话对你们说,但我不能多说了,只能简单地说几句,你们好好听着:我一生为人正直,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我这一死,可能给你们造成不良后果,认为好心没有好报,干脆心狠手辣,图个自己享受。千万不可这样,你们若是还有父子之情的话,请你们用善心对待别人。我虽没什么好结果,至少别人不会笑话你们,认为你们活该。相反,他们会同情你们。还有我治病欠下的债要一五一十地还清,不要耽误了别人。再就是你们母亲,虽是女人,但有男子之才,你们日后一定要尊重她,孝敬她。好了,我想说也不能多说了,你们好自为之吧。”他们哭泣着点头。
十二点三十五分,父亲吐完最后一滴血,在年迈祖父的抽泣声中,在苦命母亲的哀鸣声中,在四个儿女的痛哭声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结束了自己心酸而短暂的一生,带着遗恨与世长辞了。这一天,离八九年的春节只有十四天。压抑了很久的亲人们都嚎啕大哭起来了。
恩娣睡在父亲身边,没有了眼泪,她想着小时候父亲把她揣在怀里睡觉时的温暖,今天她要用自己的体温让父亲冰冷的身体暖起来,她要好好抚摸这平时不敢碰触的严肃的面容,她有千百个疑问要问他:“为什么不给机会她报答他给她的一切?为什么不等到她幸福快乐的那一天?为什么走得这么早?这么早?来不及告诉她,来不及告诉她他就走?”
她又把脸贴在父亲的胸前,紧紧拥抱着这个给她生命的男人,这个一生勤苦正直饱尝人间辛酸的男人,这个总是严格要求她对她冷若冰霜,内心却无比爱她对她寄予无限希望的男人,此时是他们靠得最近最亲密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这是永远,而不是永别。
她爱他,她多么的舍不得他离开她,然而,命运却只给了他们这短短的缘分。她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没有这个男人的日子里,思念与疼痛将与她形影不离。
雨下得很大很猛,风刮得又急又响,而此时刚好是父亲出殡的时候,莫非它们也在为父亲的过早离世悲歌么!
恩娣站在车上,没有了思维,任凭雨水抽打她身心,任凭狂风刮着她脸颊,她只是死死地盯在一处,没有了父亲,一切在她眼里都是虚空。
到了火葬场,哥哥伏在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望着他那憔悴得难堪的模样,泪水又一次涌进恩娣的眼眶......
大概烧尸的情景很可怕,叔叔坚持不让恩娣们看,不一会,一个盒子交到了哥哥的手里,里面是父亲的骨灰,哥哥抱着盒子昏了过去,亲人们赶忙把他扶上了车。
回到家里,恩娣浑身都是泥,姨夫强迫她换了衣,昏昏然睡去了。
梦里,恩娣看到到处是血红一片,父亲躺在血中呻吟着,恩娣想扑过去抱起父亲,却怎么也过不去,她失声的哭喊着父亲,周围的亲戚拉住她,她醒了,看到的是满屋子红着眼睛的亲人们,他们说恩娣你做噩梦了。
精神很难恢复正常,一时不能上街摆摊,再说还要给父亲送茶。家里乱糟糟的,恩娣什么也懒得理,只想呆呆地坐着。
恩娣知道,不能永远这样颓废下去的,父亲最不喜欢他的孩子太脆弱,她要坚强起来,要担负好照顾可怜母亲的责任,要挣钱。父亲走了,他的遗愿要他的孩子们完成,首先要偿还父亲治病欠下的债务。
收起悲伤,他们重新开始了正常的生活,母亲与祖父轮流着帮恩娣摆摊,她学做生意的时间太短,怕她丢生意,也想让她早点走上正轨好放手。
一眨眼就到了春节,按乡俗,凡死了人的人家,要提前一天吃年饭,收完摊回到家里,祖父以自己和他们兄姊四人两种身份写的对联摆在桌上:
圣贤丧明
孔子之圣哭孔鲤
颜路之贤泣颜渊
天理不公
德高孝笃颜渊胡乃不寿
贼首恶魁盗蟅竟尔长年
典型犹存
父亲虽逝一生孝友传乡里
儿等难忘终世忠诚著人间
瞻望父兮
父寿未天命忍心撒手舍儿去
儿年将弱冠立志求学慰父灵
看到这些对联,回味祖父文字里的悲愤与思量,恩娣又想哭。整个年饭全家人各自隐着悲伤,吃得无滋无味。
三十的下午,满脸泪水的恩娣走在欢乐的人群中,耳边是鞭炮的顿响,震得恩娣愈加凄凉。她怕回家,怕看到祖父与母亲的疼痛,便绕到父亲的坟前,哭了许久。
回家见祖父老泪纵横地抚摸着父亲的相片,母亲在厨房里哭,恩娣没有劝他们,就让他们哭吧,哭出来心里或许舒坦些。
初一,别人在欢欢喜喜的过新年, 她与哥姐就冒着纷纷大雪上街摆摊了,熟人看到他们都说:“没爸的孩子早当家。” 只有他们清楚,没有父亲的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相依为命。
这个新年自然是恩娣有生以来最悲凉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