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大学真是个好事情,是生活赐福给苦孩子的安慰,只要上点儿心,努点儿力,就一准儿有回报,世界上再没有比高考更靠谱的买卖了。清月考到了上海那所著名的学校,远离了家。
从上海火车站出来的时候,清月确信自己是微笑着的,这个微笑是多年来含辛茹苦熬出来的,专等今天要献给这个乱糟糟闹嚷嚷的城市。
南方城市的烟雨濛濛、路面微湿、吴侬软语细碎的嘈杂,都让清月着迷。人和人之间,可以彼此藏在这阴雨里,悲喜都可以交托给天气,不用自己背负。
对比来看,北方城市的血气方刚和阳光明媚,让一切不得不赤裸裸的晒着,显得多么疲惫,多么不解风情。尽管清月确实困惑,北京那么大,自己那么小,何况自己明明也没认识多少人,到底曾经是被谁,被什么东西扼住了,透不过气,以至于无法和生养自己的城市相处。
清月到上海上学的第一个月末,姑姑打电话到学校,告诉清月全家要跟着在经贸委工作的姑父去伊朗常驻,清月国庆节不回京的话就只能电话告别了。
那个年代,市面上混的人但凡有些头脸的,即便只是为了展示见识和道行,都得在“出国”这项工程上折腾折腾,而且不挑地方,除了中国,哪儿都愿意去,可歌可泣。清月家楼上邻居戴医生,喊了好几年要“出去”,最后的出国经历就是花钱找关系去了加拿大“商务考察”了十五天,回来后在邻里间的口头考察报告就是“不行,吃不惯……”,但是平时唠闲嗑仍然动不动“我在加拿大的时候……”,跟去了十五年一样。就连不认识几个字的刘美兰的同事项阿姨,不知道啥门路去了美国,据说是去劳务,饺子馆包饺子去了,三五年后也风风光光的回来把婚离了,把儿子接走了。
姑父在外经贸委工作,更是从清月懂事儿起,就不断的听到姑姑两口子在谋划着去英国还是去德国,今天英国天气不好,明天德国人死板。按姑姑的话说,“我们出去是早晚的事儿,只是咱关系不硬,好地方轻易轮不上,还得等等。”
那个年代通讯和交通成本高,每个成功拿到机票和签证的人,走前都是一副和亲朋诀别的心态。对眼前的故土,尽管怒其不争,也毕竟是不舍,对即将远赴的热土,自然也是心怀忐忑,而且更因为心里知道,无论将来混得成功与否,这个国,都是不能再回来的了。姑姑临行前的电话,也是一番大义凛然,哽咽着对清月表示诸如,你安心学习,等姑姑在国外扎根下来就把你“弄出去”云云。
对清月来说,其实也不指望走那么远,曾经巴望的也只是能逃出困住自己的那团混沌,生活可能出现的任何转机,都是心里的期盼。
与姑姑和清月相反,任何生活上可能发生的转机,对刘美兰来说,都是来自命运的恐吓。清月在家的时候,母女俩两看成仇,无话的时候倒好,有话多是一个埋怨一个怼。可是孩子离家,妈妈终归是不舍,感觉像被抽了筋去,清月都离开家几个月了,夜里仍然睡不好,白天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也是没着没落。电视机开着,剧是看不进去的,跟墙上的照片说说话,反而聊得更寂寞了。
还好半年后,经同事介绍再嫁了,嫁得心满意足。老头儿比刘美兰大十岁,是消防局退休的中层干部,退休待遇自然不错,有个儿子,在法院工作,借着老头儿的关系,从老头儿没退休的时候就用假名字偷着经营消防器材,日子过得相当殷实。人到半百,本就是“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的年纪,又有介绍人在中间,相当于知根知底,见面后也算约会过几次,就把婚事定了。
过年回家的清月第一次见后爹,直接就叫了一声“爸”,别说后爹,连亲妈都吓一跳,吓得热泪盈眶,出过门的人就是涨了见识,这孩子,懂事了。清月替妈妈觉得舒心,想着自己但凡能配合的都尽全力配合演出,让妈妈的新生活尽可能顺心一点儿。刘美兰也觉得舒心,这么多年,自己眼馋的,也不过就是副食店那些老姐妹们过着的寻常日子,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和她们一样,有一家子人,不必孤苦,不必成为别人善意或恶意的叹息。
总之,清月先离开北京,半年之内,姑姑走了,妈妈嫁了,每个女人都把各自的生活重启了,大家都如意了,有希望了。有的希望源于逃离,有的则源于重建,都挺好。
清月学的是经济法,文科专业学业强度不大,四年都过得晃晃悠悠。寒暑假尽量做家教,挣点零花钱,也有借口避免回京。
从父亲去世,清月多年来的人生目标不过就是离开北京,离开那个感觉周围每一个人都认识自己,而且见证了自己的痛苦的环境,换到一个氛围迥异的陌生的地方,悄悄的过自己的日子而已,并无大志。所以大学期间也没有计划考研或者出国,只想平静的毕业,平静的留在上海找份工作,反正就谁都不招惹,消停儿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上海这个城市太好相处,清月四年顺遂,学业和母亲,都没什么可操心,就连校园爱情,也按部就班的发生了。
大三的社团活动上认识了丁禹,一个用“美好”形容最贴切的男孩子,山东人,阳光清爽的就跟从优酸乳广告里走下来的一样。喜欢丁禹的女孩子挺多,清月也在其中,只是她不会主动,不是不愿意的意思,是真的不会,反正从小就不会。偏偏就像电视里演的,通常就是这种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性格的女孩儿,对丁禹这种出场自带优越感的男孩子吸引力最大。认识了半个学期,丁禹发了条微信“既然我每天都想念你,我想应该没什么意外,我就是爱上你了,你愿意试试跟我相处吗?”
“行啊,那试试吧。”
清月本来也喜欢丁禹,甚至都没有刻意等上半天再回复以示矜持,想什么就答什么了。而这个别致的应允,令丁禹倾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