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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营第三棉纺厂大礼堂的彩绘玻璃轰然碎裂时,秋正跪在女工更衣室修补她的最后一件靛蓝色工装。这件工装已陪伴她七年零三个月——从十八岁顶替肺癌去世的母亲进厂那天起,领口三道金线始终像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那般熨帖。此刻她忽然发现右袖磨破处露出块白布,分明是当年被蒸汽烫伤时,夏偷偷用自己裙摆裁下的补丁。
秋指甲缝里的银线猝然崩断,下岗名单宣读声如地狱传来的嘶吼穿透斑驳的砖墙。厂办广播里沙沙的电流声混着妇联主任尖利的嗓音:"接上级通知,生育三胎者优先解除劳动合同......"檐角孵蛋的灰斑鸠受惊似的扑棱棱飞起,抖落的绒毛粘在秋渗血的指尖,像极了夏被推进手术室那夜飘落的雪。
秋迈着沉重步伐回家,红色羊毛围巾被纺织厂生锈铁门勾住扯成两截的瞬间,她听见背后传来窃窃私语:"搞定一个纺织妹,只花两块五......"她弯腰拾捡时,瞥见厂办主任皮鞋尖粘着的计生委通知单,油墨未干的"结扎"二字正渗进牛皮鞋纹,与1991年车间墙上贴的"光荣妈妈"奖状拓印重叠如鬼影。幽暗的更衣室深处传来金属碰撞声,第七个更衣柜里锁着夏流产时浸透血污的工装裤,裤腰暗袋里还藏着半张迪士尼明信片。
秋忽然想起今晨在锅炉房遇见的新女工,那姑娘锁骨处对称的蝴蝶胎记,竟与夏右肩的胎记互为镜像。蒸汽弥漫中,对方工牌上"临时合同工"的红戳正在似冰雪融化,滴落的蜡油在秋的手背烫出北斗七星状的疤痕。
下岗后的秋在人民商场后巷支起铁皮推车卖餐,她不太熟练,蜂窝煤炉总在子夜熄灭。秋将萝卜丝饼炸成金黄的月牙,倒爷们嚼着饼渣,说这手艺能去铜锣湾摆摊。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常多扔五毛硬币,某个寒夜,他塞来印着米老鼠的信封给秋:"我表弟在迪士尼通下水道,缺个煮饭婆,你去吧,待遇很好"。信封里香港地图的维多利亚港位置,洇着暗红如经血的圆斑。
城市里乌烟瘴气,推车顶棚积着半寸厚的煤灰,秋每早用竹签在灰面划正字计数。第三十八道刻痕下压着张泛黄照片——夏穿着同款围裙在孤儿院食堂炸油饼,背后黑板报写着“劳动最光荣”。倒爷们支付的硬币总沾着可疑油渍,秋低着头在煤炉边数起钱,对面录像厅的霓虹灯牌映在油锅里,将萝卜丝饼染成诡谲的紫红色。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总站在灯牌阴影处,不时的注视着秋的举动,秋却毫无觉察。
瘸腿乞丐每日用搪瓷缸从秋这里接走残油,月残更深,夜很冷,秋发现他的缸底锈痕形似夏的蝴蝶胎记。每当秋收摊时也总有个穿的确良衬衫的老妇驻足,她挎篮里的《猎人笔记》扉页夹着迪士尼门票存根,这是她一直梦寐以求想去看看的地方。秋的每天都很辛劳疲惫,收入却寥寥无几,煤炉熄灭前的青烟在空中结成好似"88"数字,与福利院档案里双胞胎编号的前两位重合,这好似她和夏的编号,在脑海里她静静地想着。
那夜天很冷,北风卷不知何时走秋收银罐里最后三张留作纪念的粮票,穿皮夹克的男人带着秋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城市。当第一缕晨曦刺破维多利亚港轮廓时,秋把要邮寄给夏的珍存信封折成纸船放入了污水渠。船身吃水下沉的瞬间,她似乎看见自己倒影与夏在渠底对视——夏的围裙上沾的不是油渍,而是大片呈北斗七星状排列的血迹。
春分夜的薄雾像融化的玻璃糖纸裹着整条长乐街,糖炒栗子摊的钨丝灯泡在雾气里晕成毛月亮。秋裹紧褪色的绛紫棉袄,鼻尖萦绕着焦糖与河水腥臭交织的怪味——这味道总让她想起1991年锅炉房爆炸时,夏替她挡下的那壶滚水在皮肤蒸腾的焦咸味儿。石子在铁锅里沙沙翻滚,老者布满老年斑的手正将第九把粗盐撒进黑砂,盐粒落锅的脆响与不远处河沟冰面开裂声形成诡异和弦。“最后半斤。”老者用铁铲敲击锅沿,对她冷冷的说到,火星几乎溅到秋手背的蒸汽疤上。她摸出三枚带着体温的硬币,指尖触到钱币内圈凸起的数字“1994”,这是夏失踪那年厂里供销社特制的纪念币,也是她下岗离厂的日子。煤烟突然被北风撕开裂缝,老者把油纸包将她递到手中时,秋在栗壳反光的油膜里窥见夏的脸——那张脸好像正从她左肩后方探出,嘴角梨涡与鼻梁弧度分毫不差,唯有右眼尾多颗泪痣,像用银针在镜面戳出的孔洞。
秋常常在梦中看到,一个自称夏的女人从的确良衬衫口袋掏出领养证,泛黄纸页边缘的蛀痕竟与秋藏在缝纫机抽屉的出生证明缺损形状严丝合缝。当女人解开灰格纹围巾,秋看见她脖颈处的蝴蝶胎记似乎正在翕动翅膀——那翅膀展开的弧度,恰好将自己锁骨处的朱砂痣框成完美对称的标本。
“国营三厂1988。”她晃动手腕银镯,内侧刻痕在路灯下泛着氰化钾般的幽蓝。秋的指尖猛然刺痛,这是她典当给昌隆当铺那枚镯子,典当票据还被夏缝在她工装第三颗纽扣夹层。更诡异的是夏腕间蜿蜒的烫伤疤,不仅与秋上月被蒸汽所伤的位置重叠,连水泡破裂后形成的北斗七星状结痂都互为镜像。
在香港辛苦奔波的日子里,秋常常想起自己抽屉油纸包内层用糖浆绘着纺织厂平面图,女工更衣室位置标着双环符号,与夏胎记组合图形完全一致。当夏说出“锅炉房”三字时,十米外录像厅突然播放《青蛇》,白蛇的台词“谁知道洞外竟有另一个我”与夏的声音产生共振。两人相触的掌心温度始终相差0.8℃,恰是1994年春分当天气象站记录的昼夜温差值,夏眼泪坠地形成的冰晶耀映着秋的白净美丽的脸。
汽车的鸣笛惊醒陷入回忆的秋,穿绿胶鞋的环卫工不知何时已开始清扫街道时,秋在积水潭看见双重倒影——夏的倒影穿着她藏蓝的工装,而自己水中的形象竟是夏在孤儿院时期的麻花辫造型。最后一粒糖炒栗子滚进下水道栅格的瞬间,在雾霭中涟漪似花般晕开。
1997年6月30日23:47,香港回归焰火穿透九龙城寨的雨幕,将秋租住的唐楼窗棂映成血色栅栏。她机械地剁着酸菜馅,忽然咬碎半片铁屑——这是去年元宵夜,丈夫醉酒踹翻煤炉时崩进案板的锅渣,此刻混着血腥味在齿间苏醒。雨丝裹着火药碎屑坠入馅盆,每颗酸菜都浸着维多利亚港的咸腥。当紫荆花图案焰火炸开时,秋瞥见自己倒影在玻璃上的面容竟与夏在迪士尼照片里的憔悴神情重叠。丈夫那辆改装三轮车残骸堆在楼道,断裂的车轴插着半张烧焦的档案纸,依稀可见她曾经的履历,档案在楼道里凌乱的随风飘舞。一张泛黄照片里穿的确良衬衫的少女们背靠背站立,夏的右手按在秋左肩蝴蝶胎记的位置。
当新世纪钟声撞碎雨幕时,秋在酸菜馅盆底摸到硬物。那枚刻着"国营三厂1988"的银镯,不知何时裹着煤灰重回人间。镯身新增的裂痕走向,恰与丈夫车祸后受伤拍的X光片上的胫骨裂纹形成宿命交叉。焰火残光照亮窗台,她珍藏的工装裤暗袋里藏着的半截迪士尼门票,正在雨水浸泡中舒展成子宫形状。
香港"夜来香"歌舞厅的鎏金旋转门在一天中吞下第108位客人时,水晶吊灯在秋眼底炸成玻璃雪。暗红色幕布后飘来茉莉香精的刺鼻味儿,与1991年锅炉房爆炸时弥漫的硫磺气息如出一辙。自称头牌的姑娘踩着探戈碎步逼近,左耳垂的翡翠耳坠在频闪灯下泛着诡异绿芒。头牌哼唱的《茉莉花》忽转降B小调,这正是孤儿院嬷嬷惩罚她们时,逼她们跪搓衣板哼唱的赎罪曲调。秋的太阳穴随音阶攀升突突跳动,耳道渗出红墨水般的液体,与夏被领养那日钢笔划破手指滴落的颜色相同。更衣室镜面迸裂瞬间,秋在镜框裂纹中窥见双重影像——自己正穿着诱惑的护士制服擦拭水晶鞋,以自己魅惑的身体和娇媚诱惑着前来恩赐的客人,彻底放纵着自己......
秋在接待客人后被虐杀了,碎裂镜框滴落的血珠在地面弹跳,每一颗都映出不同时空的残片。在死亡前她看到夏在迪士尼下水道擦拭水晶鞋的倒影,望着自己被塞进铜锣湾渡轮的行李箱......
公安局扫黄打拐海报被梅雨泡胀的那周,秋学会用明矾水点掉泪痣,床头"夜巴黎"香水总在接客后蒸发。秋的瞳孔在扫黄组红蓝警灯里变成异色,恰似夏咽气时望向她的最后眼神。“夜来香”舞厅旋转灯球将护城河染成静脉血的颜色,警方查调监控显示昨夜有位穿藏青布衫的老妪,将印着"平安运输"的摩托车钥匙塞进舞厅门缝。
清洁工在舞厅秋的置物台上储物箱发现她鎏金接客簿,似日记般记录着她的生活,里面还发现一根针,针眼处干枯茉莉花瓣的叶脉下压着“秋夏无别”的血书,字条下放着秋1994年表彰大会合影,照片上面秋与纺织姐妹们共同按压在"创新天"横幅。
警方调查调查证据指向,骗秋卖淫、日常虐待并杀害秋的是同一个人,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他也是她的丈夫。
夏从来没有存在过,她是秋的经历也是秋的幻象,也是曾经在孤儿院长大秋的一个影子而已,甚至到秋的死亡,她一直知道,夏也是她自己曾经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