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舒国治《理想的下午》这个标题,他的文章虽还没曾看过,且把名字借过来用。)
雪之于北方,如一位每年必然信诺到来的老友,而于南方,则如一位可遇不可求的美人。北方人在一个冬日醒来,看到窗棂上冻,推开门满目皆白,是心有默契,微微一笑:你来了。而换作南方人,则是要跳将起来,把屋里人都叫醒,吵吵嚷嚷:她来了!
白居易谪居江州时,写过一首《夜雪》: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江州司马半夜冷醒,正觉得奇怪;一看窗户亮堂堂,便知道是下雪了;听到竹枝被压断的声音,还能知道雪势不小。对于熟悉雪的人来说,它的到来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却又默契自然。
理想的冬日,必定是要有雪的——「冬」之要义,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在于冷。舍了逼人的寒气,舍了人心对冷锋的敬畏,冬便不冬。而雪,正是寒冷的最好具象:若是画家画一幅画,里面有支液面降到0℃以下的温度计,观者还需颇费一番力气去代入;若画家画一幅「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则观者即是身处酷暑,也要不免下意识地夹紧胳膊了。
理想的冬日,不但要有雪,还应是「干雪」,不能是「湿雪」。「湿雪」是雨夹雪,或是落到地上便化成水和冰碴的鲁迅笔下「暖国的雪」。它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徒具雪在空中那一半身形的雨。理想的雪,当能积起来,铺成房顶、车顶和路上的「雪被」。应该经得起冬日暖阳的一点无恶意的照射,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绝不能太阳开点玩笑,便化成地上的水渍了。
理想的冬日的清晨,醒来便看见窗户变成了「毛玻璃」,如冰河的表面;窗户上半是天光,下半是模模糊糊的白。你正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推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片刻填满屋子。往日熟视无睹的灰蒙蒙的布景一扫而空,代之以满眼的洁白和宁静。这时,城市穿上一年一着的盛装,沉默而兴奋地等待。白天的舞会还没开始,白色的礼服尚不曾被车辙和脚印玷染,朝阳刚刚高过城市的天际线,光线柔和,没有温度。唯有此时这完整的完全的完美的白,叫人在窗户面前看傻,疑心是梦见的童话世界。这一幅出尘绝艳的美术,必然只属于那些早于城市、与晨光同时醒来的人们。
若你是懒睡一族,从无兴致消受清晨的宁静,那也无妨。在理想的冬日,你必然是没有任何工作,没有任何约会,亦没有任何安排的。这一天是假期,并且是完全听命于你的,只属于你自己的假期。你睁开眼,又闭上,翻身继续睡着,一边盘算着如何消磨当日的时光。再睡一会儿,你摸来手机,在暖和的被窝里打开。狐朋狗友兴奋地给你发来信息:「下雪啦!」你打开朋友圈,也是全市甚至全国各地的业余摄影家们刚刚拍的雪景。你像一个慵懒地读着早报的国王,审阅着这些怀着孩童般热情的人们争相呈递上来的照片;虽身在床褥未曾须臾离也,却也已知天下之既「白」了。
这时,好友群里该有人提议了:「出来打雪仗吧!」大家立刻欢呼响应。你笑骂一声,回道:「几点,在哪里?」然后懒意又浮上来,你随手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重新捂好暖和的被子,自在地继续睡上个把两个钟头。
理想的冬日,整个上午可用来看雪。是认真地看,为了不辜负老天爷一年到头赏赐的这番盛景,感恩地看;是闲散地看,百无一事,此身轻如鸿毛地看。要在视野顶好的房间把炉子烧上,搬一张老式的扶手椅,泡一杯热茶,面朝着窗户边啜边看。最好有一只伴你多年的猫伏在膝头,人与猫都看向窗外的飘雪,各怀心事,又都各无心事;你和你的猫此刻遗世独立,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你这间居室与外面的雪天,成冷暖截然两分的世界格局。雪落无声,像一部白色的默片,不知疲倦地演着,而雪花是唯一的沉静的演员。你恍然又觉得,自己仿佛是小时候玩的雪景球中间,那个指头大的房子里的假人,从出生到现在,一辈子都在看这场无休无止无限循环的落雪。
在室内赏雪饶是如此安详,理想的冬日仍不能不出门,不能不任由雪藏多年的童心轧过那怕冷的冷漠的大人心,去领略一番这一年一度的盛景。着装时,你会觉得自己不是出门散步:你层层武装上棉袄、风衣、围巾、帽子和手套,如同赴酒会的人层层武装起衬衫、西装、领巾和皮鞋。末了,你拿一把伞;竟觉不是在拿伞,而是绅士出门前带上心爱的手杖。
这一切,都是寒冷教会人们的礼节。
你当去那些寻常街巷走走,看看额头上堆满皑皑白雪之后,城市有着怎样不同的心情和面容。人呵气的白雾,水壶烧开的蒸汽,平房烟囱冒出的炊烟,都是「人间烟火」。说来也怪,越是寒冷的、被雪压着的冬日,这世间的生气似乎越是温暖而坚韧,那千万颗同类的心灵的温度越是可以被你的心灵所清楚地感知。
即使是冰雪覆盖了屋顶,人们依旧生活,一切如常。你看着眼前的行人、房屋,觉得既然千百年来如此,往后千百年亦将如此,自己只不过是这场生生不息的迁徙中的一员。想到这儿,一种深沉的谦卑从心底升起。你觉得身子扎进泥土,脚下有了根基。
你走累了,被寒风吹得紧时,会在路的转角偶遇一家小咖啡店。满街的房屋都是一张被冻住的脸孔,唯有这家门脸不宽的小店,灯光温暖,并有些许人声传来,表示营业如常。你打开门,温暖立刻扑面相迎。店面不大,只有三四张小桌,有两个人只穿毛衣在台灯下谈话;柜台那里老板娘刚看完什么,正含着笑,抬头看见你打风雪里走进,衣衫挂雪、面容僵硬,她的笑意便更浓。她招呼你喝点什么,你则学另两位顾客的样,脱下大衣、棉袄和围巾,掸掸上面的雪花,挂起来;于是马上轻衣薄衫,手脚敏捷,仿佛已是此间三十年的老主顾了。
十五分钟后,你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巧克力继续看雪。你觉得这间咖啡店是风雪中一个多么隐蔽又温暖的港湾,回想自己刚才误打误撞地找到这里,竟像是某位善良的神明在寒冷的夜里为你在一个避风的处所铺好了温暖的被窝。
理想的冬日,最可欲,又最不可求的,莫过于一位故人。他应是多年未见的旧友,坐了飞机或长途的火车,在大雪纷飞里来到你的城市;在向晚时分,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你的家门口。你将他迎进门,替他将大衣和帽子拍去雪花挂起来;你把你的先生或夫人介绍给他,算是对这些年的一个简单交待。饭菜刚上桌,还热腾腾冒着气,刚温好的酒蓄满了热力,准备钻进你们的胃肠。
酒过三巡,你们越喝越热,身上的衣服越脱越少,额头的汗沁了一层又一层,陈年的往事一页一页地往前翻。瓶中渐少,肴核将尽,但柜子里还有喝不完的佳酿,冰箱里还有吃不完的美味,你们不用当掉骏马轻裘,也能畅饮达旦,销尽万古愁。你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欢笑越来越多;你们的动作越来越不灵便,头脑却比平日要清醒一百倍。你们回想起别来的年月,觉得一生不过如此。你们看着眼前的故人与亲人,觉得最冷的冬天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