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妻子几乎是含着责令的意味要把我赶回老家,至于为什么不能待在城里,妻子怀揣不可辩驳的理由,我也就不再坚持。工作的事情就交给了那个小跟班,小跟班似乎是因为我的不幸而得到了极好的机会,但又因为一个干净灵魂所坚持着操守,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分欣喜的神色。而我多少有了失望,却也只好拿出身体上的原因来拷问自己,好勉强得到些安慰让心里平衡一点。小跟班在眼神中极力掩藏着我所熟悉的手段,那些东西我多年前用过,现在却被别人用到了自己身上。
多么希望是我误会了他,但那些医疗器械上显示出数字来,数字一再催促我:你走,你老了,带着你的皱纹滚回你出生的地方去。而且连同妻子也附和着这些数字,俨然有了数字作为依据,她便成了医学权威。不可辩驳吗?机器能有什么错呢?!不可辩驳!于是我只剩妥协,接受没有误会存在的事实,又用了一些近似诀别的话语,告辞城市,回到乡下。
如同在医院里,一个病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尽力使身子舒服起来,在乡下也不例外,但一种混合了牲口和青苗气味的乡下空气却给了我惊喜,让这份工作不再艰难。有些力量在悄悄滋生,只是当时我不曾吐露,生怕妻子使那些器械将我锢住。我打定主意不声张,暗自享受从周遭一切汲取的元气。这时若谁攀上屋后的土丘,定能窥见一个姿态惬意斗志昂扬的病人,他正躲在阁上大快朵颐。我本盘算着严格把守秘密,但终究还是没能瞒住。妻子勒令我上到秤上,这该死的数字暴露了一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医学权威便有了足够底气,毕竟秘密已被戳破。果不其然,那些器械闻了音讯便有了轮番上阵的机会,它们再次忙碌起来,仿佛我身上生出力来倒成了它们的功劳,我很不服气。它们仅仅只是告密者,却常常被家人捧在手心:“看,比昨天低。”“呀,比昨天高,好啊。”家人在这高高低低中把归乡的日子打发得极美好。妻子不无得意,从村头学来古怪强调拿捏我:“是哪个打死不愿意回来?是哪个学着花狸猫偷肉吃?”我笑着摇头,承认了我的错误。
庄稼抽穗的时候那些机械就再无用处了,它们被妻子安置在该当的地方。身上没有了禁锢,人就开始热烈起来。我跟妻子提议去山上走走,打算从高处看看赋予我生力的水土,妻子欣然附和。我知道一个好去处,西边有块高地可以俯瞰整个坝子,高地边缘是一块形同小象的石头,就蹲坐在草丛里栩栩如生,不知多年过去它是否还在那里。我们收拾了些点心水果朝山上走去,路上妻子突然问我是不是想回城里去?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随手摘了路边的野花递在她手里,心里却是想着小跟班送我归乡时的眼神。我反问妻子,以前我是怎样望着另一位老去的病人?妻子含糊了一会儿再没有作声。我们沉默着到达高地,妻子看到了什么,雀跃着跑向前去:“你看这块石头还在!”是那块形同小象的石头,蹲坐在草丛里栩栩如生。妻子眼中放出少见的光彩,接着说:“你说过像这样美的石头不用多久肯定被人挖走换钱,但那么多年过去了它依然在这里。”妻子谨慎但不无肯定的下结论:“它生在这里就应该在这里老去,不该被挖去别的地方换钱。”说完她朝山下走去,留下我不能平静。
半年后,我们把城里的房子卖了,携同妻儿举家回乡。来送我的,依旧是那个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