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结婚那年,妈妈31岁,爸爸27岁。虽然现在这个年纪结婚,没有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但在1955年的日本,这样的晚婚以及姐弟恋组合,是少见的。
一次偶然的聚会,妈妈和爸爸相遇、相识,没几天就决定结婚了,按照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闪婚”。
这是一次可怕的一见钟情。
听说当年爸爸冲到妈妈的娘家,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带着结婚聘礼来了。
这种突兀似乎也成就了某种浪漫,妈妈竟然同意嫁给爸爸。
这个草率的决定,影响了妈妈的一生。她很快就有了我,但三岁之前的记忆我似乎已经没有印象了。
也许这是人的本能,不愿意记住太多的伤心和难过,只愿意记住美好吧。
我只记得,三岁之前,爸爸曾带我和妈妈去过一次东京,临时租住的小屋可以瞧见东京塔。
这个对大多数人的记忆来说微不足道,对我却是童年里永远无法忘记的画面。
毕竟,爸爸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坚持到底的习惯。他除了小时候学习太差以外,到了30多岁甚至到老年,都没有什么正式工作。
他把生活的怨气,都变成了在居酒屋饮下的酒,最可怕的是,一喝多就要打我和妈妈。
终于,妈妈受不了了。带着我离开了这个家。
从我记事开始,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妈妈。一直到我初中毕业那年,我才明白这样的夫妻关系叫做分居。
很多人是因为工作原因选择这样的生活,而爸爸从来没有什么长久而正式的工作,也从来没有给我们寄过钱。
只是每年暑假的时候,我会乘坐火车去看奶奶,爸爸会在这个时候短暂地陪我两天。
所以,我的世界没有爸爸也无所谓。但是我一刻也不能没有妈妈。
妈妈其实也没有什么正式的工作,很多年来都在别人的餐厅打工。
但这不怨妈妈,婚后的日本女性,能工作的本来就很少。
妈妈系着围裙从早到晚的在打工的厨房里忙碌,落下腰病,也从来没有休息过。
因为妈妈要养我。
02
尽管妈妈挣钱是如此的辛苦,却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抱怨过。她总是尽己所能,为我准备丰富的饮食。
在她眼中,好好吃饭的人才会健康。
我们租住的房子是她工作厨房外隔间,那种类似工作间的房子里,别人是看不上来租住的,我们是没有邻居的。但是我很开心,因为这是我和妈妈的家。
妈妈的一些姐妹们,有时候会来看她。她们唯一的爱好就是打花骨牌,这个方面,妈妈绝对是个高手。
有的时候和闺蜜们一起喝点小酒,妈妈会带上面具和玩具假牙,跳个把大家逗得哈哈笑的滑稽舞。
这就是我的妈妈,从来都是乐观的面对生活的一切。
尽管,我们真的很穷,但妈妈从来没有让我受过委屈。
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会分开居住,而且爸爸从来没有看过我们。
可能妈妈也曾想过开始一段新恋情,来结束这段关系。她曾尝试着和一个叔叔约会,可没走多远,看着我哭着,到处找她,跑过来紧紧抱着她大喊“妈妈”时,她哭了。
从此,再也没有其他的人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
直到我到东京读大学,迁户口时,户口本上的丈夫还是爸爸。
懂事以后的我时常想,妈妈之所以从我三岁起,就过着这样辛劳的日子,究竟是舍不得我受苦?还是对爸爸存有感情?
我和妈妈的世界,永远都只是一间小小的房间。这种因贫穷带来的福利,是我们总能很亲密的看着对方,随时随地生活在一起。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世界只有妈妈也挺好的。但其实,妈妈的妈妈就住在附近。
我的姥姥是一个性格沉默寡言的人,她一生都在自己劳作,尽管生了九个孩子,一大堆孙辈,可姥爷离世后,她还是坚持一个人生活。
她时常会拉着重车从桥上过,自己也打理着一个小杂货铺。我有时看到时,会跑过去帮她推车。她扭头看见是我时,总会露出难得的一笑。
她是一个坚强的老太太,后来我才发现,坚强是一种强大的遗传基因。尽管妈妈从来没有承认,但我知道她和姥姥很像。
我小学那年,得过一次很神奇的传染病,大概是我六岁那年的事吧。这件事让我成为了小镇的新闻人物,妈妈和我生活的小镇,报纸上登上了我的事迹。
接着,没人再敢靠近我。
我被医院送进了传染病的隔离区。我吓得要死,哭个不停。因为我就要和妈妈分别了,我不怕死,可是我害怕分别。
妈妈果断地住进了我隔壁的隔离区,可是她并没有生病。就是为了照顾和陪伴隔离区这边的我,她竟然选择了和我一起隔离。
我不再害怕,因为我知道妈妈就在我的身边。
03
妈妈靠打工,独自赚钱养我。照理说,我应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当个妈妈懂事贴心的好孩子,没想到,我却是个“混不吝的主”。
到学校读书也是混日子,简直让妈妈操碎了心。我从小到大,成绩都差。但妈妈从来没有怪过我。
小时候的我,非常爱笑、很阳光,从来没有因为家庭和成绩,产生过自卑的心理。那时的我,有一点表演才能外加一点音乐才能,还能画两副像点样子的画,还能在运动会上大出风头。
这个时候,我就会感谢妈妈平时精心烹饪的三餐,这让我的身体比同龄人棒很多。
记忆里,妈妈总是在夜里三点半的闹钟里悄悄起床,为我腌好吃的咸菜。每天清晨,我就能就着妈妈腌好的菜,吃上香喷喷的茶泡饭。
长大后我才懂,我是一个被妈妈的爱喂大的孩子。在潜移默化中,我学习到了妈妈身上的一样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做人要善良。
我们有时也会去妈妈的朋友家做客。妈妈会特别在意我的礼节,她认为这是男孩子非常重要的教养。
有一次,她告诉我:“在别人家里吃饭,不能一动筷子就开始夹咸菜吃。这会让做饭的人尴尬,以为自己做的菜不好吃,只能让客人吃咸菜。”
我说:“可我们平时在家里,就是这么吃啊。”
妈妈说:“在自己家里可以。去别人家里做客不能这样,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04
我终于凭借着画画的微弱优势,到东京的一所艺术院校学美术。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妈妈激动地流下眼泪。在她眼中,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了不起。她每个月都会给我寄来,持续打工赚来的生活费。她还总是给我写信,讲述自己的生活。
可我那时几乎没有回过信。
每次打电话时,都是手上已经没钱,必须要向妈妈要钱的时候。
大学四年,我也没有努力,不是忙着逃学就是忙着恋爱,最后毕业时也无法拿到毕业证。
在只有留级或者退学的艰难选项里,妈妈难过了几天,给我打电话,鼓励我:“留一级再读一年,我们母子俩一起努力吧。”
读了五年的大学后,我毕业了。
然而在东京这座城市,我异常迷茫,既不想找工作,也看不到未来。
大学毕业后的好几年里,我也不找工作,偶尔兼职画点画。我欠下了一大笔高利贷,正经的房屋中介没人愿意租房给我,最后连非法中介,都不愿搭理我。
没人愿意承受收不到房租的风险,可我的确就是付不起房租。当我再次打电话给妈妈,伸手要钱时,却发现妈妈不在家。
电话打给姨妈后,我才知道妈妈得了甲状腺癌,正在医院里住院治疗。可是此刻,我连回家看妈妈的车票钱也没有。
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六岁那年被送进冰冷的隔离区,妈妈也选择在隔离区陪伴我。
可是现在,生病的妈妈,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病房里。
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不公平?为什么要让吃了这么多苦,善良温柔的妈妈得病?
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个这么差劲的儿子。
这件事,让我重新去思考人生。这时,我不再对工作挑三拣四。
一边画插画、一边给搞笑专栏写文章,甚至给深夜节目做DJ,肆无忌惮的开着一些色情的小玩笑,就是为多赚一些钱,有生存的能力。
这样的“斜杠青年”多个兼职职业的生活,竟然让我忙碌到无比充实。渐渐地,我欠下的高利贷就要还清了。生活也在努力中,渐渐变好。
05
妈妈做了甲状腺癌的切除手术。我问她:“现在和爸爸关系怎么样?”
她沉默了很久,声音有点变调:“你爸爸和其他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已经很久了。”
我突然特别的难受,觉得自己跟妈妈分别太久了。于是,我问她:“想不想来东京,和我一起生活?”
她激动地问了两遍,也不知道是自问还是在问我?第二天,就动身出发来了。
是的,一辈子住在乡下的妈妈,为了能和自己的儿子一起生活,哪怕是住在东京地铁旁最喧闹、最便宜的小出租屋里,患了重症了她,还在和已经30多岁的单身儿子,共同为着生活打拼。
在那个小小的单间里,我有时还需要会见工作的朋友,妈妈就在一旁灯下睡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睡着了,她会不会被吵醒?
不管我再晚睡,她还是坚持早起,为我腌咸菜做茶泡饭,完全不像一个病人那样静养。
我和妈妈在东京一起生活了七年。随着工作越来越忙,我们即使见面聊天的时间也不多,很多的时候,都是妈妈在身边,默默的看着我工作。
我的那些朋友们,经常会跑来找妈妈蹭饭。妈妈总是热情地为大家做着一桌又一桌的菜。
妈妈是一个多么爱热闹的人啊。可这么多年,生活留给她的,更多是寂寞。
做过第二次甲状腺癌手术之后,妈妈的胃癌又到了晚期。妈妈已经坚持了很久,再也没有力气了。
这个时候,爸爸来到东京看望妈妈。听说爸爸要来,妈妈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美滋滋地给手上戴着戒指,仿佛和爸爸从来没有分开。
在医院的病床里,恰好能看到东京塔,两个人还在讨论年轻时的东京记忆,那时的东京塔,才建了一半时的场景,可现在完整的建好,呈现在他们面前。
我的经济状况开始缓解,我终于在东京塔附近,租了一个体面的有五间房子的大房子。我想给妈妈提供一个更好的养病环境,方便她老人家休息。
但一切都太迟了。
69岁的妈妈像一盏熬干的油灯,尽全力承受了化疗时的所有痛苦,可还是被病魔打败了。
妈妈在医院离世的那个晚上,爸爸,恰好也在。
我想妈妈心里是幸福的吧。
这是我三岁之后,全家人唯一共同睡在一间房间里的记忆。天亮的时候,妈妈就停止了呼吸。
06
为妈妈守灵的时候,是在我新租的大房子里的二楼。
可惜妈妈生前没有住上,不过所有的朋友都在楼下,他们的声音,我想妈妈会听到。
妈妈生前是一个很喜欢热闹的人,用这种方式和朋友们告别,妈妈会喜欢的。
在妈妈的葬礼上,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他感慨妈妈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后悔自己错过了。
我却再想那些和妈妈在东京度过的日子每一个细节,第一次牵手带妈妈过马路时,妈妈羞涩的笑容;第一次见到我女朋友,她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后来我们分手了,妈妈并不知道,还把爸爸当年送给她的戒指送给人家……
我打开了妈妈留给我的遗物箱。
我看到了,她每个月都往一个机构存3000日币,就是为了自己支付一个价值27万的葬礼。
连死都不愿意,给儿子添麻烦的妈妈呀,她不知道,东京的葬礼价格是这个的十倍以上。
妈妈还在日记本上给我写了一封信:
“雅也,很久以来谢谢你,在东京过得很开心。妈妈虽然婚姻失败,却有福得到心地善良的儿子,度过了一个幸福的晚年。小时候体弱多病,妈妈总对上苍祈祷,孩子首先要健康,然后是正直善良……
要好好注意健康。一定不要奢华度日。做一个能够理解别人苦处的人。中学时的伊藤老师说过,无论男孩,女孩都喜欢和雅也在一起。听他这么说我很开心,比起一个学习好的孩子,我更想你成为这样的人……
通知中村的姨妈们,告诉大家妈妈的私物打理,就拜托给阿布姨妈了,别忘了把旅费给她……”
这个无比暖心感人的故事来自一本非常出名的日本小说《东京塔:老妈和我,有时还有老爸》。
就像作者所言:“爸爸的人生看上去很开阔,而妈妈的人生在我眼中显得很狭窄,因为妈妈把她的人生都分给了我。”
“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离开了,只有一个人的家庭。一生为我而活的人。”
“妈妈,谢谢了”,我一直欠您这句话,可是您再也听不见了。
这是一个已经40岁儿子,对妈妈最深情的的致谢。
@作者妮妮:
曾任记者多年,亲子教育与自我成长的终身学习者。
13岁帅哥的少女心辣妈,有深度的话痨达人,真诚幽默的非著名阅读推广人。
个人微信公众号:妮妮小屋(ninixw),欢迎与妮妮交流阅读与生活。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原图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