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芸站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大门前,心里不知道该有哪些情感,自己从小心心念念的学校,今天终于站在这里了。
周芸爱戏,从小就爱,小时候搁家里,老能听姥姥和她说戏里的故事,说姥姥年轻时的故事。那时候她就爱得不行,梦想总有一天要成为一个和姥姥一样的大角,搁台上站着,水袖起落之间,便有万种风情。
周芸学的是京剧系的京剧表演专业,这个专业录取人数并不多,只有两个班,她班里加上她就有30个人。周芸报到进校,一双手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其实刚刚在门口时,就有很多学长想帮忙她拿行李,周芸长着一副天生就是唱旦角的面孔,是那种张扬的美里透着清纯的。她面前这个人,要比她高很多,周芸抬头看的时候明显愣了愣,男生脸部棱角分明,眉毛上挑,露着很淡而似乎看不出来的微笑,一脸清傲,这让周芸想起长生殿里的杨贵妃,如果他是学戏的学长的话,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旦角。
这个学长也是京剧系的,念大三,不过不是京剧表演,是京剧音乐伴奏专业,他叫段子曰,听说拉得一手好琴,一个人可以抵上一个曲子表演的伴奏队。不知道为什么,周芸总觉得有点可惜,如果段子曰穿上戏服,一定很美,他应该学京剧表演的。
周芸在学校呆了两天,还没开课,还在熟悉学校环境,她回到宿舍,就听到舍友在讨论段子曰。她们说,段子曰很少开口说话,好像是因为声音不好听,可惜了,他长得那么好看,声音却和糊上了什么东西一样,低沉还不清楚,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喜欢这个好看的学长。周芸叹了一口气,难怪那天学长没有和她说一句话,难怪他不是京剧表演专业。
可是周芸也有听到大四的老学长学姐们说,段子曰大一的时候也是京剧表演专业的,说他唱的旦角无人能比,说他有一口好嗓子,说他的扮相倾国倾城。当然,这些周芸都不得而知。只是奇怪,如果这样,为什么段子曰不唱戏了,还有他的声音……
新生典礼的时候,段子曰和另一个唱旦的女生作为学院代表合作了一曲长生殿,女生的唱腔不错,不过并没有那么出彩,段子曰虽然只是拉琴的,但是周芸听得出来,稍微懂戏的都听得出来,他在曲子里倾注了多少感情,不用开口,就已经足够惊艳所有人了。下台的时候段子曰往周芸这边快速地扫了一眼,周芸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泪水已经从她眼角流了下来,她能体会到这曲长生殿里被注入了灵魂的情感,她有多爱戏,就有多深刻的体会。
段子曰和周芸第一次讲话是在京剧表演学院顶楼一个屋子里,这个屋子曾经是京剧表演专业的学生上形体课用的,挺宽敞的,只是已经很久没用,堆了好些东西,也几乎没什么人来这边。周末的时候周芸来顶楼,本来是来帮老师拿班级用的水袖的,上了楼梯却听到有人唱戏的声音,是那曲长生殿里马嵬惊变的部分。
“伤尽千秋万古情,厌看水绿与山青
三郎啊三郎,恨不得你我一介布衣随风去
此爱悠悠无绝期……”
周芸愣住了,她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听到这么棒的唱腔,她一直觉得自己唱得很好了,可是没想到,这个人比她唱得好太多,里面的情感,是她不能完全抓住的。周芸寻着声音找到那间屋子,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在台上,那个人一身扮相,仪态万千。一招一式,居然分不清戏中人是他,还是他扮的戏中人。
“……恶狠狠一场喽啰
乱匆匆一生结果
荡悠悠一缕断魂
痛查查一条白练香锁喉”
周芸认得出来,台上的杨贵妃是段子曰扮的,虽然之前听别人讲段子曰会唱戏,但是没想到他唱得这么好。段子曰停下,转过身看到她的时候也明显愣了愣,他记得周芸,当时迎新看到她就觉得她会是一个很好的旦角,只是还没有机会听她唱过。平时他来这里唱戏也是不会被人看到的,他会挑时间,这个时间点基本上不会有人来,再加上之前学院对这边的谣言,就更不敢有人过来了。段子曰没想到会被周芸看见,但是他也没立马生气或者跑掉,反而开始和她说话,也许是那种对戏曲的热爱的互相吸引吧,他隐约觉得,这个女生也很爱戏。
段子曰走到她旁边,问她“你来一曲?”周芸没多想,她的感觉大概和段子曰是一样的,是那种疯狂热爱戏曲的人之间的互相吸引。她走上台,拿了把折扇,接着唱
“看云山重叠处
似我乱愁交并
无边落木响秋声
长空孤雁添悲”
周芸的唱腔虽然没有段子曰那么完美,但听得出来是倾注了灵魂的,她的身段极柔,一举一动都能牵着人的思绪走。段子曰心里莫名的愉悦,好像就算被人看见了他不想给别人知道的那一面,他也无所谓了,因为那个人是她。
以后的周末,周芸都和段子曰来这边唱戏,她唱或者听段子曰唱,有时候也会一起唱,她唱青蛇,段子曰唱白蛇,有时候段子曰也会唱小生,他的小生一样能给人惊喜,周芸觉得,在戏曲上,段子曰简直是一个天才。可是,这个天才已经不唱戏了,或者说,不在人前唱戏了,除了她,这两年来,大概没有人听他唱过。
室友知道她周末去顶楼唱戏后,都劝她不要过去,其实周芸也听到了学院里的一些传说,两年前,那个屋里里死了一个唱旦的女生,后来每晚都会有人在那里听到唱戏的声音,如果仔细听,还能听得出来唱的是长生殿,长生殿里杨贵妃自尽那段,唱得凄惨绝伦,摄人心魄。周芸觉得这事可能和段子曰不唱戏有关,但是她什么都没有问,也不敢问,只在约定的时候过去和段子曰唱。
周芸的戏唱得愈来愈好了,她在台上表演的时候,台下的人都说她完全就是戏里走出来的人,就跟当年的玉青文一样。她确实和当年的玉青文很像,她们都是把戏曲当作命来爱的人,一步入戏,就会把自己当做戏里的人,说戏如人生都不准确,应该说是她们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
段子曰看着这些,看着周芸一点点将自己融入戏里,看着她越来越像玉青文的眉眼,看着她演的杨贵妃,和玉青文越来越像,或者说和杨贵妃本人越来越像,他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就是玉青文附体的周芸或者说杨贵妃附体的周芸。
两年前,段子曰和玉青文一起来到中央戏剧学院的京剧表演专业,他俩都是天赋很高的花旦,段子曰在演奏上造诣颇高,更是唱得一口好生角,而玉青文在旦角上更胜一筹。那时候,由段子曰拉琴,玉青文演唱的长生殿可以说得上是名满京城。俩人嗜爱戏曲,又因戏生情,在中戏也算得上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存在。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玉青文在京剧表演老学院楼的顶楼自尽而死,用的凶器正是长生殿里杨贵妃自尽的绫罗,从这以后,段子曰再也没有唱过戏,甚至很少说话,直到现在,传言就变成了段子曰的声音很难听,而那个闹鬼的顶楼,就成了学弟学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其实段子曰确实在那唱过戏,从刚开始的每天一次到后来的每周一次。
学院学期结束典礼上,周芸上了一个节目,是那曲马嵬惊变,段子曰和她已经演了很多很多遍,段子曰对这首曲子很熟悉,里面的每一个角色他都能演,演得最好的是杨贵妃,段子曰的杨贵妃,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玉青文最后那场表演,没有人演的能比得上,周芸也不行。这一点,周芸明白得很,她无法完全代入,也没能完全倾入灵魂,她看段子曰的杨贵妃,就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当事人,在那场惊变里,亲眼看着杨贵妃拿白绫自尽,看到唐玄宗几近窒息的面容,还有听到那些士兵的呐喊。
周芸无法想象,玉青文最后那场表演是怎么样的,能比段子曰演得出彩,能够让段子曰如此赞赏
周芸爱戏,爱得疯狂,为这个学期结束表演做了很多准备,她有野心,想超越玉青文,想看到段子曰眼里的惊讶,所以这次,她很用力,用力把自己变成杨贵妃。一曲未毕,台下叫座不断,周芸知道,她做的很好,他们都说,玉青文以后,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的表演了,她希望,段子曰能满意。
演出结束后,周芸很快来到后台,她知道段子曰会在这里等她,她在台上唱的时候就看到他了,谢幕的时候,段子曰转身走了,周芸猜想,他大概真的被惊艳了,所以先到后台等她,给她一个惊喜。
周芸只猜对了一半,段子曰确实在后台,他只给她说了一句话就走了,他说“还差一点”。
段子曰走的时候心情很沉重,当年,玉青文演杨贵妃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总觉得差点什么,也许是感情吧,杨贵妃自尽前后的一切情感,总是要差一些的。
周芸想不明白,还差着什么,每一次她演杨贵妃的时候,段子曰总是皱着眉头,她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周芸回去后,找京剧表演专业的学长要了玉青文生前录的所有影片,她都看了一遍,其中长生殿的部分,周芸多看了几遍,可是总觉得,不是段子曰说的那种感觉,她不知道错在哪里。
学长告诉周芸,玉青文生前喜欢到旧学院楼顶唱戏,和段子曰一起,每次都是段子曰拉琴。
周芸什么也没想,就这样走到那间段子曰和玉青文,也是她和段子曰唱戏的屋子呆了一晚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正明白杨贵妃的感情,但是觉得,应该再为段子曰唱一回,由他拉琴,毕竟段子曰还没为周芸拉过琴。
周芸约了段子曰,寒假的周末里,在早上,她让段子曰带上琴,为她伴奏。
段子曰来的时候,周芸已经在台上站着了,她转过身,这一身杨贵妃的扮相和当年的玉青文一样美,眉眼间流露着一样的风情。他没说话,拿着琴坐在台下拉了起来,就像是知道了答案,知道这一场戏,一定很美,他静静看着,等着。
“荡悠悠一缕断魂
痛查查一条白练香锁喉”
一曲毕,段子曰手里的琴未停,台上的人已经倒下了……
周芸终于明白,玉青文最好的那场戏原来是唱给段子曰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