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加,我是二姐呀。”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来。
我飞速地送上一句“二姐你早”,一边点下了手机的“静音”键。接下来,只要把手机放在兜里,戴上耳机,就可以听半个小时的单口相声,同时把晚饭做好。等到二姐想起来找我要反馈和点评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可以在饭桌前坐下来边吃边说了。唉,也不知这美利坚合众国有什么邪神作祟,二姐和筱筱本来都是正常女孩子,不是话痨啊。不过,听说美国电话费是包月的,不是按分钟算。难道……
我正神游天外,忽听二姐一反常态地用了一般疑问句:“加加,周末有空吗?”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相亲预警?必须没有!
“唔,周末,周末约了朋友去郊区吃烧烤。”我实在不好意思对老姐扯谎。郊区烧烤云云,本来就是球友们前两天提过的建议。
“那才一顿饭!这样,你把周日晚上空出来,反正你那堆狐朋狗友全都有正经工作,周日晚上是不可能跟你聚会的。我有个朋友你得见一下。”二姐语气铿锵,神情坚定——虽然她的神情我不能亲见,但这个想象绝对是没错的。
“我的好二姐……”我好生为难。虽然我单身时间略长,在好友眼里已经性向存疑,但显然还不到被逼婚的年纪,爹妈也从来没管过我。二姐按说观念开明,不应该这么逼我啊。
“你赶紧拿支笔记一下。周日晚上五点半,在小吊梨汤,你们学校旁边哪家,你去过吧?你们早点儿去不需要等位子。我这朋友是个女孩子,瘦高瘦高,有一米七五这样,你不会认错的。名字特好记,叫莫青青,她手机号我等一下微信发给你。其实打电话之前我已经帮你跟人家约了,想着你反正周末从来没什么事。万一你出差不在,我再跟人家改约也行。”
“尤、安、洁!你你你你你!”我被二姐的自作主张惊呆了,忍不住叫出了她的全名以示威胁。威胁这件事实在奇妙:若是掌握了谁的软肋,即使是极为漫不经心地偶然提到,也像是深冬腊月里往他被褥里洒凉水一样狠毒。而人的软肋,从来都出现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在军训营地,室友刚叠好的“豆腐块”被子就是他的软肋;而在我们尤家,名字就是软肋。
二姐其实是我的二堂姐,比我大四岁。二伯家和我家住在一栋楼里,两家人一起吃晚饭,从不另行起灶,所以我和尤安洁自幼相熟,仿佛同胞姐弟一样。我们有关名字的噩梦是从我上小学那年开始的。
首先遇到麻烦的是二姐,说来这祸事还跟我有关。我第一天报到就起晚了——7点半集合,我7点钟才睁眼。妈妈手忙脚乱地把我塞进校服,跑下楼拍开二伯家的大门,求二伯开车带我去学校。那时候我家还没买车,早上我应该是坐公交车去上学,可是因为起晚了,坐车肯定来不及,只好向二伯求救。二伯开门的手上还拿着车钥匙,显然是正要出门。闻听此言,他便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他可以天天送我和二姐两个人上学,于他不费什么事。我听完真是喜出望外:二伯开车送我的话,我就可以天天在车上补觉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听到了二伯着急的声音:“你俩快拿书包下车!今天学校肯定有领导要来,我在这儿停不了几分钟就要被交警敬礼了!”
迷迷糊糊地应承着,我赶紧抓起书包下车。再一抬头,发现二姐不知何时已经挤进了校门口处的一大堆女生中间,一边兴奋地聊着什么,一边快步向校内走去。我顿时大惊。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学校,连一年级在几楼都不知道,唯一的向导——我的二姐——如今又自顾自跑开了,这可怎么得了?
于是我一边撒开腿飞奔,一边大喊:“二姐!二——姐!等等我!”
二姐停住了。她的几个朋友也愣在原地。忽然间,个子最高的一个女生“噗”地笑出声来,说了一句让我铭记至今的话:“尤安洁,你的名字听起来还真像‘二姐’啊。以后我们就叫你‘尤二姐’吧。”
我那时候还没读过《红楼梦》,也不知道尤二姐是个什么人物。但从二姐瞬间垮掉的脸来看,这个人物她一定不喜欢。
事后我和二姐因此爆发了争吵。她坚持说,她的朋友会觉得“二姐”听起来像“安洁”,完全是因为我这个小糊涂虫当时睡得迷迷糊糊,吐字不清。而我则胸有成竹地指出,是她这个名字起坏了。好端端的一个中国女孩,非要听大伯的建议,起了“安洁”这样一个洋名字,被起外号也是活该。
可惜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也是个洋名字,而且是大伯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大伯早年留学日本,后来去澳大利亚定居。他虽然很少回国,可是热衷关心小辈。据说当年二姐出生的时候,大伯坚持说一定要把中文名和英文名都取好,配成一套,这样孩子将来才能成为国际人才。大伯看了二姐的照片,觉得长成这么好看的小婴儿绝对是得了上天眷顾,所以给她起了英文名Angie,中文名字就成了“安洁”。而我出生的时候,大伯正在做有关桉树种植业的研究,对桉树这种神奇的植物用情至深,于是就直接用桉树的中文直译——“尤加利”——送给我作名字。至于我的英文名Kerry,反而是用来凑数的。这都是我初三那年,和回国省亲的大伯聊天才知道的陈年秘辛。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学英语,知道桉树这种植物,也就可以理解大伯当时起名字的苦心。
可惜早在小学的时候,我就因为名字和“佳丽”谐音,而被小伙伴们嘲笑得无地自容,恨不能变成透明人。学到“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时候,全班的哄堂大笑和炽热眼神让我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连老师也以我打趣,帮助大家记忆“后宫佳丽”这个词。所以我一直不喜欢别人叫我“加利”,宁愿朋友叫我全名。而二姐则与我相反,因为她的全名听起来太像“尤二姐”,她一直坚持要大家叫她“安洁”,不带姓。以至于很多人误以为她姓安名洁。
“你叫我什么?反了你了!”二姐果然生了气,“我今天没时间跟你多说,你别气我啊。对了,加加,你去小吊梨汤,一定要记得带上你那套卜卦算命的颜色板。我这个朋友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这次出差来北京非要找你算个命。我心想着,都是朋友,提钱伤感情,就要了她一个折扣价。要是你算得准,让她满意,她就负责给你买来回机票,让你来趟纽约看看我和小杜姑娘。这也算是咱们事务所的额外生意,我作为法人代表可是有权利替你接的啊。”
“……所以,闹了半天,你不是要给我相亲?”听完这信息量爆炸的一段话,我拿着听筒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