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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见深、朱佑樘两代皇子,从“故宫的隐秘角落”走向奉天殿的大庭广众承继大统的过程,都堪称大明王朝最著名的苦情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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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皇帝是一个神奇的物种,尤其明朝皇帝,历史上很少有那么一群人像他们那样,把天使与魔鬼的身份集于一身。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将他们称作人,至少他们不是正常人,他们的生活,也不是正常的生活。比如正常人是有爱的,但在大多数皇帝的心中很难找到爱(后面将提到的弘治皇帝是难得的例外),因为爱是建立在平等之上的,像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在小说里借简·爱之口宣布的:你以为,就因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既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跟你一样有灵魂,——也完全一样有一颗心!要是上帝曾赋予我一点美貌、大量财富的话,我也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不是凭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凭着血肉之躯跟你讲话,——这是我的心灵在跟你的心灵说话,就仿佛我们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两人一同站立在上帝的跟前,彼此平等,——就像我们本来就是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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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年给我们留下的最丰富的一笔遗产,应该就是成化窑的瓷器了。成化窑景德镇官窑的一种,以青花与斗彩最负盛名。成化青花没有宣德青花的那种里斑,以色泽柔和、淡雅而著称;成化斗彩造型玲珑俊秀,胎体细润晶莹,彩料精选纯正,色调柔和宁静,在光线透视下,胎身会显现出神奇的肉红色,露胎无釉的底足,呈黄褐色或暗褐色斑点,俗称“糊米底”,这是成化窑的独创。
“成化无大器”,但成化把“小”玩到了极致。那个时代最著名的象征物,就是成化斗彩鸡缸杯。这是一种饮酒用具,造型为敞口,浅腹,卧足,体积小巧,刚好可以握于掌上,不仅美观,而且实用。杯壁上通常会有雄鸡母鸡相依相随,山石花草健美茁壮,成化皇帝对鸡缸杯情有独钟,因为这小小的玩物上,流露出他的“恋母情结”,也寄托了他们二人彼此的慰藉与恩爱。
在万历时代,鸡缸杯就价以十万计,《陶说》载:“成窑以五彩为最,酒杯以鸡缸为最,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值钱十万。”《明神宗实录》也记道:“神宗时尚食,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一双,价值十万。”在今天,一只小小的鸡缸杯已价值连城。2014年香港苏富比春季拍卖会上,玫茵堂珍藏明成化斗彩鸡缸杯以2.8124亿港元成交,买家为上海收藏家刘益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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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建筑到了奉天殿,忽地起了高潮,像一座巨大的岛屿,在宫殿的海面上骤然浮现。
上一章里我们提到过“三朝五门”制度,重点讲到“三朝”的功能分区,这一章我们接着讲“五门”在美学上的关系,因为这五重宫门,组成了奉天殿前最华丽的前奏。
明朝的“五门”,即大明门、承天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奉天门(太和门),全部陈列在奉天殿(太和殿)前,像一首漫长的序曲,使以奉天殿(太和殿)为核心的紫禁城向前延伸了一千五百米之遥,亦像一道道巨大的屏风,遮挡住紫禁城最重要的部分。中国古代建筑的空间布局与西方文艺复兴宫殿(如凡尔赛宫)不同,它不是开放式的,不是在人们视线的焦点上的一座巨大而独立的建筑,通过向两翼展开,展现它纪念碑式的崇高。中国古建筑不能一览无余,而是含蓄、深隐,像一出戏,被一幕幕地分割——五重宫门,分割五幕戏剧,一波三折,进入高潮。无论民宅,还是皇宫,概莫能外。而高墙大院、重重门禁的遮挡,并不能令宫殿的恢弘气势有所减损,相反,它们助长了人们对于墙院门楼内部世界的期待值,形成一种“先抑后扬”的效果。
皇城中轴线从大明门到景山的总长度是5公里,从大明门到奉天殿的总长度是3.09公里,两者比值3.09 : 5=0.618,刚好是黄金分割的比率!
奉天殿准确地出现在这幅长卷的黄金分割点上,像音乐中的高潮,或绘画长卷的核心景观。
一个入朝者,犹如一个旅人,翻过一道道山,涉过一重重水,“五门”之间距离的远近、体量的变化,决定着穿行者心情的起承转合,然后,在山重水复之后,山穷水尽之际,穿过窄窄的奉天门(太和门),遮天蔽日的巨大屏风被突然撤掉,壮丽的奉天殿会在蓝天下突然出现,让人悚然一惊。
赵广超先生说:“以中轴的整体节奏变化来看,大清门(即明朝的大明门——引者注)的含蓄是采取先抑后扬,先平淡后激昂的手法,在心理上一步步走向气势慑人的壮丽皇宫。四方贡使若是循国礼由大清门入宫,必须徒步走一千五百米,穿越五重大门,走过几个进深不同的广场,才到达太和殿广场,这便是传统中国宫殿‘天子三朝五门’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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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皇极殿、太和殿)是中国古代建筑中等级最高的大殿,但它的等级,不仅仅是依靠它的高度、体量建立的,也不仅由飞檐上的十个吻兽(在中国古建筑中绝无仅有),以及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取象九五之尊)的规制所标定的,更是通过陈列在它前面的五重门——宫殿乐章中那反反复复的“前奏”,得到强力凸显。
奉天殿安坐在两丈高(8.75米)的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从空中看,这个巨大的须弥座(25000多平方米)呈一个“土”字,刚好与奉天殿在紫禁城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中所处的“土”位吻合。
这三层汉白玉须弥座有如层叠的白云,将三大殿轻托在掌心,让它们的重量骤然化减,那才叫“举重若轻”。不知那龙椅上的皇帝,可否把他的江山,这样轻松地托起来。云端深处,丹陛之上,陈列着铜龟、铜鹤各一对,铜龟粗重古拙,铜鹤纤细轻盈,它们却似几个世纪的老搭档,共同衬托着王朝的江山永固、福寿绵长;十八只鼎式铜炉,象征着当时的十八个行省,左右分列九鼎,承载着大禹铸九鼎的历史记忆,也暗合着王朝“鼎盛”的主题。铜龟、铜鹤身上都有活盖,腹内是空的,便于在大典时燃香,典礼时,铜龟、铜鹤、铜炉都会燃起檀香松枝。庄严的大典上,奉天殿被香雾缭绕,与如云似雾的汉白玉基座相衬托,让这来自人间的权力,有了神一样的境界。
这三座大殿中,一首一尾的奉天殿、谨身殿,俯视平面都是矩形,中间布置一个较矮小的方亭——华盖殿(中和殿),将这三座宫殿连接成一个“土”字形,而不是三座完全平行的宫殿,使三者的组合不致陷入重复、呆板,同时,在重檐庑殿和重檐歇山殿之间加入一座四角攒尖的鎏金宝顶,也让三大殿的屋顶,呈现出高低错落的曲线之美。
奉天殿不是孤立的,只有在紫禁城这巨大的院子里,在所有建筑(包括“五门”)所组成的巨大坐标系中,才显其重要。犹如皇帝,唯有置身于权力的体系中,他才是皇帝,倘若脱离了王朝的环境——像被俘虏的明英宗,或者私自逃离宫殿的朱厚照,他也只是一个微小的个人而已。
一个人,或者一座殿的权威,都那么有赖于一个庞大“集体”来确认。
那黄金分割点,是美的基点、秩序的基点、心理的基点、道德的基点。
奉天殿压在这个点上,仿佛一个镇纸,沉沉地压在千里江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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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的“王子复仇记”,并没有“如期”上演。朱祐樘,这个在夹道里长大,险些被废掉的小皇子,在生命最初的几年中,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为什么会在宫里长大,又为什么如此见不得人。等他终于知道了父亲,又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他的心里一定有恨。但他更知道,作为皇帝,他不能被恨所裹挟,否则,他的性格会被扭曲,他眼中的世界会变得丑陋,他自己的心会受到折磨,更重要的,他会以百倍的报复心去折磨天下人。恨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它就再也关不上,就会陷入以暴易暴的怪圈。因此,他要控制自己的恨,不让它发展壮大,像一个恶魔,把自己和这个世界一起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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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祐樘一生只有一位妻子,就是张皇后,除此再无其他嫔妃。弘治一朝,再也见不到“宫斗”的热闹。他们就像俗世里的百姓一样,安于一夫一妻的日子,在中国历代皇帝中,绝无仅有。
晚明学者朱国桢表扬他:“三代以下,称贤主者,汉文帝、宋仁宗与我明之孝宗(弘治皇帝)。”
明朝的政治气候,并非总是风雨如晦、黑云压城,也有多云转晴的好时光。弘治皇帝统治时期,就仿佛一束追光,照亮了那些阴沉的殿宇,犹如一只节日的灯盏,照亮了臣子们的表情。
这一时期,史称“弘治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