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稻草人，自从诞生以来就在这片田野上。从日出到迟暮，脚下的庄稼黄了又青，头顶的候鸟飞了几个来回，只有我静默地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我戴着褪了色的帽子，衣衫破旧，展开双臂，露出粗糙的手。可这些并不妨碍我喜欢这个世界，远处黛色的山峦绵延起伏，被阡陌切割的田地广阔无垠，脚边清流潺潺，还有湛蓝晴空，这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一无所有却也富甲一方，至少在遇见她之前，我一直这样认为。

相遇

她来的那一天，春风拂面，种子冲破泥土，吐露新芽。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细细品尝这个新鲜的早晨。一小阵风挟着花香从我耳边掠过，一只小鸟落在我的手臂上。可是奇怪，她的爪子并不锋利，反而是柔软舒服，蹦蹦跳跳挠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燕子惊恐地飞到地面上，仰头看着我。她的羽毛丰满光滑，圆圆的眼睛里有些戒备和好奇。

“你是谁？”

我轻笑，“我是这里的稻草人呀。”

“原来稻草人会说话，可是我从没见过会说话的稻草人。”

“是吗？也许是别人不愿搭理你吧。”

我的话好像有些激怒了她，“胡说！我的朋友们都很喜欢我。”她不满地瞪了瞪我。

“朋友？”

“对啊，难道你没有朋友吗？”燕子歪着头问我，语气里满是怀疑。

“朋友……”我怔怔地念叨着这个陌生的词，没有回答，气氛有些尴尬。

“我要去觅食了，再见。”她适时地结束了这段对话，然后扑腾扑腾翅膀飞走了，背影纤细优美。

可是她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开口说话。那天晚上月光清冷，我站在凉风里回想白天的对话，望着稀稀寥寥的几颗星星，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春天的雨水总是特别多，原本只是淅淅沥沥的，一会儿突然下起大雨，天空阴沉得很。一个矫健的黑色身影在雨里穿行，飞到我面前停了下来，是那只燕子。

“这雨太大，我可以在你这里躲雨吗？”

“当然。”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走到我脚边。看着她湿漉漉的，羽毛一缕一缕地贴在身上，我不由得往她身旁靠了靠，想用身体替她多挡一些雨，也不顾自己早已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又是一阵沉默，我身边的空气好像总是特别容易凝结。

“这该死的鬼天气。”燕子皱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

“是啊。”我也很讨厌下雨天，整个人湿淋淋的，稻草吸收了太多水分，变得格外沉重，让我站着也觉得费力。我在心里抱怨着。

“真是惜字如金呐。”看着我一本正经，若有所思地样子，燕子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我并没有反应过来，还沉浸在要是能坐下或者躺下该多好的幻想中。

“这么不会聊天，难怪没有朋友。”也许是我木讷的模样颇具喜感，燕子打趣地说。

“啊？”我回过神来，“那朋友应该是怎样的呢？”

“朋友就是……可以一起觅食，一起去想去的地方。”没料想我会问这个问题，她只好勉强给出一个看起来还不算太敷衍的答案。

“可是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喃喃自语。

燕子叹了口气，带着同情和怜悯。她向四周张望一番，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雨停了，我得回家了。”她走出去几步停了下来，回头笑着对我说：“等下一次，我一定告诉你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子。”弯成月牙的眼眸里好像盛满了一湖清泉，明亮澄澈。

我从来没有朋友，也不曾感受过人情冷暖，但这一个眼神如同冬日暖阳，化开了心中万重冰山，从此有了牵挂，也有了叹息。呆呆地目送着她离开，心底突然滋长出期待。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期待过明天或者未来，但这一次，我开始渴望和她再见面的那一天能快点到来。后来的我总在想，很多的机缘巧合，情真意切，或许就是因为当初多看的那一眼。倘若一切从头来过，我仍会选择遇见，只因惊鸿一瞥之后的流年，纵使石沉大海，也千金不换。

久违的阳光把稻草晒得蓬松柔软，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神清气爽。一整天我都很开心，因为燕子如约而至。我们从白天聊到深夜，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燕子说，鲜花盛开的春城很美，南方的冬天没有雪。城市里没有田地，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密密麻麻，那里的夜晚灯火通明，流光溢彩。马路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除了人类，其他动物都很少，当然，也没有稻草人。其实我并不太理解不会下雪的冬天，更难以想象都市的样子，但是我明白了世界并不只有我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这世界远比我想象中复杂，无边无际，却也美不胜收。更重要的是，她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和昂着头些许骄傲的神情，是我目不转睛的原因。我喜欢这样看着她，一直看一直看，都不会觉得累。我傻笑着，日子就这样过去该多好。

燕子告诉我，她就住在附近山下的树林里，她经常来看我，我总是远远地就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她的身影。每次我们都会说很多很多话，我知道了很多自己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事情，我也告诉她，这里的冬天非常冷，厚厚的积雪铺满田地，就像厚实却冰冷的棉被……

秋风吹走了夏日最后一丝余温，燕子来向我告别：“我要去南方过冬啦。”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我还是忍不住失落：“你还会回来吗？”“当然，等暖和一些我就回来看你。”然后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大雪纷纷扬扬落了我一身，目之所及全是白茫茫一片。曾经沧海难为水，已经习惯了每天和燕子说说话，如今的寂静让我的内心像这北风卷过的大地，空空荡荡，以前的我可不是这样。这个冬天那么长，那么长，以至于以后的我对每一个冬天都没有任何好感。

重逢

我在每一个气温攀升的日子里寻找，终究还是看到了她的身影。

可是这一次，她变得不一样了，原本灵动的眼眸变得空洞深沉，像雾气氤氲的湖面。“我失恋了。”燕子一脸平静，语调稀松平常。我的心却被这句话揪得生疼。“我喜欢上了兔子先生，我们一起去过花海，看过日出，那么多美丽的地方，那么多的回忆，他还是离开了我……”燕子有些哽咽，我也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也许是心疼，或者是嫉妒，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一无所有，甚至连离开这里，陪她去天地间游荡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看着她流泪，无能为力，如梦初醒。

好在压抑和沉闷没有持续太久，在我的耐心陪伴下，燕子又回到了往日的开朗。她经常站在我的肩头唱歌，还要求我和她一起唱，但结果往往是被我的五音不全逗得捧腹大笑。我从来不会因为这样被嘲笑而生气，至少她很开心，而且她的声音的确动听。

凉风习习，燕子望着漆黑一片的远方出神：“我的梦想就是遇见最爱，然后一起去很多很多美丽的地方。”我沉默不语，我知道那不会是我，可是我内心的声音在呐喊：我余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和心爱的姑娘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当然，她不会听到，也不会知道，她就是我最心爱的姑娘。

离别

燕子说“我又要走了，你可要好好保重。”冷风中燕子打了个寒颤，我装作不经意地回答：“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望着背影，我想说，你是不是忘了说下次一定回来，脱口而出的却是：我等你回来。也许，在那一刻，我就应该知道这结局。

又是漫长的煎熬，冬去春来，田地里又多了几抹新绿，却迟迟不见燕子的身影。我担心又着急，害怕她出了什么事情。终于在蝉鸣喧嚣的夏日听到了关于她的消息。一只麻雀告诉我，燕子找到了她的燕子先生，移居到别处去了。哦，她没事就好，我安慰自己，可是仍然抵挡不住从脚底升到头顶的寒流。她终究是实现了梦想，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不再是她生活里的一部分。到底是失去了，我却感觉无比坦然，至少不用再担心失去了，再发生什么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但坦然并不代表释怀，我还是无法放下，你救赎了我，心里却永远住着其他人。这种深切的悲哀融入血肉，浸透骨髓。回忆充斥在空气中，毫无预兆地钻进我的每一个梦里。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我还是日复一日地守望着这片土地，我在等，等故人归来，等时光交错，等一切不可能。麦田橙黄，翻滚汹涌如同大海。那些她站在我肩膀上唱歌的日子一如梦境，时光更迭并没有冲淡丝毫色彩，回忆历久弥新。

离别多年未曾忘，相思长，相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