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广濑未衣/[译]流云
第二章 冻结的时间
菜奈慢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睑。
她模糊地看到，从窗外吹入的微风正缓缓摇曳着白色的窗帘，往下可以看到草绿色的榻榻米——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房间。
为什么……我……在自己的房间睡觉呢？
菜奈感到不可思议，她起身坐在床边。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而回忆起来的，是先前的事情。
她请幸也帮忙修理了妈妈那银质镶边的手表，回来的时候，余光注意到朝自己高速冲来的摩托车……
尖锐的鸣笛、笼罩全身的强光、恐惧而动弹不得的身体……
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菜奈甚至还记得自己的鼻尖被摩托车碰到的感觉。
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摩托车碾过去了。
菜奈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抬起了手。
视线中映出了手的样子。
试着动动手指的话，果然哪一根手指都能正常动作，也没有疼痛的感觉。
我……还活着吗？
没有被摩托车撞上吗……
菜奈在混乱中无法整理思绪，这时，房间的推拉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
“请进……”
轻轻打开房门走进来的是和子外婆。
“外婆，我……”
菜奈正想问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外婆先开口了：
“昨天晚上，是小幸送你回来的。”
外婆缓缓地说道，似乎是在回想那幅光景一样。
“……幸也吗？”
“是的。菜奈在钟表屋那里突然因为贫血而头晕，似乎他本来是准备让你在店里休息一会儿的，没想到最后睡得太熟了，所以只好把你背回来了”
“背……背？”
菜奈猛地为自己被幸也背回来的事情感到害羞、紧张，然而注意到这并不是话题的重点后，她继续问道：
“我贫血了吗？”
“似乎是这样。菜奈，你平时会经常贫血吗？”
“嗯、嗯……”
“这样啊。这样的话以后不多补铁可不行。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治好贫血吧，菜奈！”
祖母用温柔的口气给菜奈鼓劲。
“嗯……谢谢！”
菜奈虽然口上这样回答，实际上还是对“贫血晕倒”这样的事实感到困惑。
从小健康状况优良的菜奈还从来没有过贫血的经历。
怎么就突然贫血了呢？难道像外婆说的那样是因为铁分不足吗？
还是说，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在不习惯的环境中奋斗的原因呢？在不知不觉中累积了压力吗？
可是，为什么……会倒下呢？
脑海中各种想法向走马灯一样回转。在菜奈混乱的头脑中，摩托车逼近的画面也无数次闪现。
右方划过的暴风，还有急促的鸣笛声依然在耳边呼啸着。
不应该是晕倒，而是被摩托车撞上了才对啊。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菜奈，你还好吗？”
外婆眯着眼，看着露出微妙的表情、思绪万千的菜奈。
菜奈不想让外婆有更多的担心了。
并且，菜奈一下子就想清楚了一点。
也许是幸也也不想让外婆陷入慌张，所以才临时想出来这个谎言吧。
菜奈扬起了嘴角，用一如既往的笑脸回应外婆：
“外婆，我已经没事了，虽然现在有点晚了，但现在还是要去学校了。”
“今天明明休息一下比较好的。”
“不用了，没关系的。并且上学很开心，我很想去。”
“这样啊，我知道了，路上小心啊。”
“嗯。”
“慢慢准备也没关系的。”
“嗯。”
一番嘱咐后，外婆离开了房间。
外婆的话语一直都给人温暖、慈祥的感觉，仅仅是听到这些话，就使菜奈镇定了许多。她看了看天空，舒了口气，站了起来。
落地镜边，今天也挂着崭新的制服。菜奈伸手去取的时候，发现镜边的窗外，有许多蝴蝶翩翩起舞，她一边出神地看着，一边穿好了衣服。
到学校的时候，第二节课已经结束了。
正好是课间休息的时间。
在走廊站着聊天的沙耶和志野，看见迟到的菜奈，睁大眼睛小跑过来。
“哇，菜奈！你来学校没关系吗？听老师在班会上说你身体不好？”
顶着标志性丸子头的沙耶正皱着眉表示担心。
“谢谢，没关系的。其实只是睡过头啦。”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沙耶舒了口气。
“但真的不是在逞强吗？感觉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敏锐的志野担心地问着，和她们一起走进了教室。
到达座位后，菜奈从手提包里拿出了教科书和笔记本，就在一切准备完毕时，第三节课开始了。
是菜奈最不擅长的数学课，并且还是课堂小测验。
接到前面的人传过来的试题纸，菜奈一时无语。
这些问题都还没有学过啊……虽说就算学过也大概率做不出来。
早知如此的话，第四节课再来就好了。菜奈一边后悔，一边用自动铅笔在答题纸上奋笔疾书。
“怎么了？就难成这样吗？”
一个可爱的声音朝下课后伏在桌上的菜奈搭话。
——是沙耶的声音，菜奈就算不看也知道。
“完全不知所云……果然很难啊……”
菜奈趴着说道。
“那看来我们要加油了。”
沙耶小声嘟囔。
菜奈抬起头，发现不知不觉间志野站在了沙耶边上，她笑着点了点头。沙耶又轻轻地说：
“护身符，去求一个会不会比较好？”
“护身符？”
诶？意外……护身符什么的，真的有用吗？菜奈坐起来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你知道北野天满宫吗？主祭神是菅原道真。”
“嗯，我知道。菅原道真的话被称为学问之神吧……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菜奈才注意到。北野天满宫、菅原道真，还有……学问之神。
沙耶所说的是那个神社特别的护身符。
“是的。全国大大小小一万二千座天满宫·天神社的总本社就是北野天满宫。北野天满宫在上京区，我也在那里求过护身符，在那之后确实感觉学习稍微有了点起色。”
“真的吗？！”
菜奈以前就知道学问之神菅原道真，可是，总本社在京都的事情却是第一次听说。从刚搬来京都的时候菜奈就经常感慨，京都真是一个历史深厚的城市。
“学问之神名副其实。说不定这是菜奈最好的求神方式了。”
一边的志野小声嘀咕。
理论派的志野这么说的时候，不知为何连菜奈都认为求神也有理论依据了。
“求神啊……”
“是啊，我觉得求神没有什么不好的。”
是啊，求神的话说不定对今天的自己而言正好合适。
菜奈感到体内深处残存的少量元气正在往上涌出，通过血液，流向全身。
沙耶开朗的声音，似乎使得菜奈已经沉入谷底的心情又一次恢复起来。
“其实，我也有护身符。”
又被志野怂恿了，菜奈决心去北野天满宫求一个护身符。
虽说心意已决，但是如何去北野天满宫也是一个问题。
菜奈正在回程电车的摇晃中苦苦思考。
或许叫上沙耶和志野一起去是最好的方法吧，可是，放学后沙耶有社团活动，志野要忙着去打工，菜奈也并没有其他关系好到可以叫上一起去的朋友。
没办法，看着地图一个人去好了。
待会还可以回去问问外婆北野天满宫怎么走。
正在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电车突然大幅摇晃了一下。
菜奈慌慌张张地试图抓住眼前的扶手。
可是确抓住了不认识的人的手。
“不好意思！”
那是比菜奈的手大很多的手。菜奈一下反应过来那是男性的手。
正在菜奈低头道歉时，头上传来了一阵笑声。
“菜奈，是我。”
是熟悉的声音。菜奈慢慢抬起头，看到幸也站在那里。
“啊，幸也……”
这是第一次在店外碰见他。
也是第一次看见穿常服的他。
菜奈偷偷看着幸也。
细长的眼眸、漂亮的薄唇，轮廓分明的侧脸，不加刻意修饰的明亮长发完美地组合在一起。
和做旧的牛仔衫里，穿着灰色T恤在钟表屋工作的幸也完全不一样，这是作为“大学生”的幸也。
对于初见幸也时没能隐藏内心不安的菜奈而言，要从怎样的角度与幸也对视这个问题，又令她感到十分纠结。
幸也注意到了菜奈游离的眼神，于是问道：
“菜奈，发生了什么吗？”
周围的人肯定会觉得对菜奈使用尊敬语的幸也很奇怪吧。
不管怎么看，幸也都明显比菜奈要年长一些。
“菜奈？”
幸也的手在不知所措的菜奈面前晃了晃。
“是、是是！”
终于注意到幸也呼唤的菜奈急忙给了回应，但还是结巴了，真是难为情。
“怎么了？”
像是窥探一般和幸也视线相对，菜奈感觉内心狂跳不止。
被这样英俊的男生看着，内心不会动摇的女高中生应该不存在吧。
“没事，没什么。”
“就这么难注意到我吗？”
“只是因为你突然出现，让我觉得有点惊讶。”
“很突然吗？抱歉了。虽然我一直有注意到你。”
“诶？”
“刚才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跟你搭话，但是你看起来表情丰富，非常有趣。”
“哇，居然一直看着我那样，真的是……”
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苦恼的姿态居然一直被看着什么的。
说不定他实际上有点腹黑。
“抱歉，忍不住。”
这种非常有亲切感的道歉口吻，真的很有他的风格。
菜奈一下子就释然了，并不想进一步指责幸也。
“我知道了，下次请尽快来和我搭话！”
“好的，我明白了，看到你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
“诶？”
幸也什么也没说，俯视着菜奈，微笑着。
我看上去很精神真是太好了？到底是在说什么……
菜奈突然想起来了。
其实在碰到他的第一时间就应该问那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菜奈重新拾起被封印的带有恐惧的记忆碎片，她小声问道：
“那个……我……昨天……”
想起昨晚的事情，菜奈的内心深处就变得难受起来。
难受到像突然崩溃一般无法呼吸。
幸也不慌不忙，等她继续说下去。
菜奈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呼出，继续说道：
“昨天……我……离开钟表屋的时候……”
菜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但是幸也依然认真地听她说。
“嗯。”
“……被摩托车……撞到了吗？”
菜奈缓缓地、断断续续地组织语言。
说完的瞬间，那时的恐惧感都清晰地回想起来了。
那个晚上，面对高速冲过来的摩托车，菜奈既不能逃也动不了，那是有着死亡预感的瞬间。
只能一边绝望，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摩托车逼近的样子。
接下来就要死了……
这样想的时候，时间的流动仿佛都变得比平时缓慢了。
也许那就是降临在即将面对死亡之人身上的时间流动方式吧。
明明只有一秒，可是却像过了十秒一样，十秒间的菜奈，似乎能静静地看着正在发生的状况。
对于理解之后即将发生的事情来说，也算是足够的时间了吧。
产生死亡的预感、动弹不得、就连把睁大的眼睛闭上也做不到，这些体验仿佛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
接下来再睁开眼睛时，毫无疑问是见到死后的世界了吧。
——本应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现在我还能完好地站在这里？为什么他还能在我的眼前？
“没关系的哦，菜奈并没有被摩托车撞。”
幸也营造着比平时更为温暖的气氛，这样说道。肯定是因为他看见菜奈的表情非常不安吧。
“可是……”
“那个时候，菜奈可能因为受到惊吓失去了知觉，但实际上，摩托车很好地避开了。”
“避开了？”
“是的，真是像奇迹一样。菜奈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
“接下来，在菜奈的意识恢复之前，我暂时让你在店里休息观察了一下，但是接下来菜奈好像就陷入了熟睡一样。因为呼吸十分平稳，所以就直接送回和子奶奶的家里去了。”
“……是这样啊。”
——菜奈本来想这样回答，但是实际上从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
“……是真的吗？”
菜奈并不是对别人说的话疑心很重的类型，什么事情都是见到听到了就会直接相信。
可是，菜奈却不知不觉地对幸也说出了怀疑的话。
因为她在幸也的瞳孔中似乎看出了阴影。
映在他瞳孔中的，并不是站在他前面的人。
在他黑色眼眸的深处，仿佛可以看见小时候的幸也。
孩童时代的幸也露出了寂寞的表情，似乎还能看见两颊的泪痕。
“是真的哦。”
对这样心平气和的幸也，应该不会有人产生怀疑吧。
从头脑聪明的幸也口中说出来的话如此澄澈，有一种让人不假思索地相信的力量。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不禁想去相信。
实际上，菜奈直到刚才也是这样想的。虽然才相遇没有多久，但是幸也对她来说就像是绝对的存在一样。
然而，现在却有一种违和的感觉。
幸也说的不是真话，菜奈有这样的感觉，虽然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
“……不要哭了。”
不知不觉间菜奈突然出了声，她一下子捂住了嘴。
“你在……说什么呢？”
从幸也那里传来的是从未有过的、低沉冰冷的声音，他的视线也变得寒气逼人。对于这突变的声色和态度，菜奈感到脊背一凉。
可是，菜奈还是打算直言内心所想。
“对不起……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仿佛看见小时候的幸也……看上去很寂寞的幸也……”
“……”
“请告诉我实话……”
菜奈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这样说了。幸也带着略微震惊的苦笑，答道：
“全部都是真事，菜奈可能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也说不定是过度惊吓的瞬间产生了一时的幻觉。今天我会就这样送你回家，请好好休息一下。”
就好像是顺着别人的台本念台词一般的口气。
没有抑扬的声调，菜奈对这冰冷的话语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吧……”
菜奈点点头答道。
下车的时候，菜奈托词“有一个想去的地方”，随后就道了声再见，向幸也挥了挥手。
本来准备就这样把她送回家的幸也听到这话有点犹豫，可还是以一贯冷静的口气答道：
“我知道了，那么再见。”
幸也一个人走向车站的出口。
走了几级阶梯之后，幸也突然回头。
映入视线的，是菜奈松了口气的背影。
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朝着回家方向相反的道路走去。
看着她娇小柔弱的背影，幸也感到胸口一阵一阵地疼痛。
方才来自菜奈敏锐的怀疑——
——“……是真的吗？”
幸也不明白她突然这么说的理由。
——“请告诉我实话……”
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说吧。其他人都会对幸也绅士般的语言深信不疑，他以为菜奈也会简单地听信——特别是她还只是高中生，本应很容易骗过去。
可是，被她纯净的瞳孔捕获时，幸也就好像什么都被她看透了一般。
那个瞬间，幸也像弓一样绷紧了脊背，紧张感迅速扩散的身体逐渐开始颤抖。
于是，幸也对菜奈说出了疏离的话语。
不要继续靠近了，不要继续深入了。言语、态度、声色、目光都要必须让对方注意到这样的意图。那是一种自幼刻在骨子里的自我防卫意识。
从身边的人那里收获了大量的关爱而成长起来的菜奈，也许没有被谁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吧。
因为单纯少女的一句话害怕什么的，真是愚蠢啊。幸也这样自嘲的同时，也感到有点后悔。
——后悔因害怕她的敏锐直觉而故意疏远她。
幸也很害怕。他的能力，不能轻易被别人知道。
只有对他判断为值得信赖的人，才能说出口……从小幸也就是被这样教育的。
——幸也有着非同常人的能力。
意识到这种能力，还是在刚开始做钟表屋工作的十三岁时。
虽说是工作，但并不是像兼职那样可以拿到薪水的工作，只是帮着父亲的程度罢了。
幸也打记事起就很喜欢钟表，钟表屋里面紧密地陈列着爷爷和父亲的作品。幸也只要待在那里，就感到非常幸福了。
当时的幸也，以为父亲所经营的钟表屋，只是售卖手工制作的钟表罢了。
然而，幸也直到中学的第一个夏天才意识到，这家店并不只是售卖钟表。
那时的白川钟表屋，还没有塔子，父亲一般都会在店里看店。
虽然他经常说比起看店更想专注于钟表制作这样的话，但是并没有他可以托付的人。
那一天的午后，父亲正在制作自己设计的钟表。
那是一般店铺里面不会摆出来的、小小的、耀眼的手表。
“这个手表是新作吗？会摆在店里吗？”
十三岁的幸也问道。
“这个手表是订制品，是我的挚友慎介托我做的。”
“真漂亮啊……”
是以夜晚的海洋为主题的设计，仿佛是海萤（日本太平洋岸的一种发光浮游生物——译者注）一般的点点光芒，照亮了整个表盘。
“这是女款手表吗？”幸也问。
“是的，慎介好像是要交给他的妹妹。”父亲答道。
“慎介先生的妹妹，不是已经去了海外吗？”
“是的。可是，已经……打算不回来了……所以，慎介说想把这块手表作为以前的妹妹一直想要的礼物送给她。”
父亲低着头小声低语。
“什么意思？以前的妹妹是指？”
“去海外之前的妹妹……昔日的妹妹……慎介很想见她。”
“这不是说，要回到过去吗？这种事情，做不到吧。”
平时一直不苟言笑的父亲微微笑了。
接着，他说：“差不多是教给你的时间了……”
于是他朝着幸也说出了实情：
“白川家出生的男性，都有操控时间的能力，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接下来我要给你展示这项能力，你也一定能很快学会的。”
只是说了这些话后，爸爸就和后来的慎介先生一起，带着幸也回到了过去。
——从那以后，幸也在爸爸的指导下，渐渐记住了操纵这种力量的方式。
有了停止时间的能力，自然就能简单地改变世界。
正因如此，不能用在不正确的地方。爸爸一直这样严格地教导他。
对于能够操纵时间的幸也来说，不论是停住飞走的气球还给小男孩，还是停住逼近的摩托车、从死亡中救出他人，都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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