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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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一期:矛盾的创作

1

见到大队里的雷金嫂进了屋里那刻,香芹就紧张起来,将挑的柴撂地上,快速走过去,想听听她来找母亲说啥。但她刚走到门口,母亲便引着雷金嫂进了里屋,还顺手将门关上了。这让香芹越发不安,感觉她们要谈的事跟自己有关,但又不要她掺和,漠视她的想法感受。这雷金嫂是大队里的媒婆,没人不知。所以,香芹猜测母亲是要委托她找上门女婿了。香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亲在她七岁时就走了,走前的心愿自然是托付妻子,尽可能将陈家延续下去,别在他手上断了。而从香芹懂事起,母亲便开始在她耳边吹风,目的便是让她牢记家族使命,振兴破败的家。现在,她已二十岁,该是她履行责任的时候了。但是,香芹没准备好。而且,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心里根本没有接纳另一个人的空间。

这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是从山中开辟出来的,有几间泥房,前面还有几间茅屋,养着猪跟鹅等畜物,周围林立着高大的松树。香芹蹑手蹑脚走到里屋门口,透过门缝,见她们坐床边说话。香芹将耳朵贴门上,想核实自己的判断,但说话声音时断时续,听不清楚。她心烦意乱,走到窗户边,坐到竹椅上。坐了片刻,满腹焦虑得让她身体发烫,便又在屋里踱起步来。走着走着,砰一声,里屋的门开了,香芹心一惊,就木头一般愣住了。

“雷金嫂,这事就拜托你了。”母亲的声音低沉沙哑,一手拉着门。

“嗯,我知道的,洪亮嫂,”雷金嫂说,“我做的就是这行嘛,只是你的情况特殊些,要多花些时间罢了。”走出门来,见香芹,打量一眼,苍老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这姑娘可真俊。”

这笑容让香芹心里瘆得慌,感觉她不怀好意。她知道这人名声不咋地,大队里流传着她不少的负面消息,说她见钱眼开,害了很多姑娘,被人诅咒要被天收。她六十出头,身材消瘦,满脸皱纹,一头白发,还是秋天,便穿着厚衫了。这让她想到村中土坪上放的露天电影里的一老妖,靠吸年轻男女的精气过活。如今,她找上门来了,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

“还是这里吃了饭走吧?”洪亮嫂又说。

“不了,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呢。”雷金嫂边走边说。

“那你慢走啊。”洪亮嫂一路跟了二三十米,站到了屋前的斜坡边。目送她走远了,才低头往回走。

香芹走出屋,站到房檐下,问了一句:“妈,她来家里干嘛?”

“没干嘛。”洪亮嫂头也没抬,随口回了声,便走进房前的厨房了。

香芹心里窝火,感觉将自己当傻子对待。她立马跟进了厨房,质问道:“她是不是来家里说亲的?”

洪亮嫂没回话,打开木锅盖,用葫芦瓢舀锅里的水,准备做午饭。

“如果是的话,叫她别找了,我还没准备好。”香芹说。

“还要怎么准备?”洪亮嫂回了一句,“我十七岁就嫁过来了。”

“那是你,”香芹说,“我有自己的想法。”

母亲将舀水的葫芦扔锅里,回过身来,瞪大眼珠说:“还想着高岭水华!”

香芹没回话,脑里确实是那男人的伟岸身影。

“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母亲斩钉截铁道。

“什么可能不可能的,”香芹说,“我自己愿意就行。”

“不要脸!”母亲怒斥说,“忘记上次受到的羞辱了?你那鞋扔了么?”

“啊——”香芹尖叫一声,抹着泪,奔回自己房间了。进了屋,她拉上保险栓,痛哭不已。

香芹受这么大的刺激自然是跟那叫水华的人有关。他是高岭村人,比香芹大两岁,离香芹家不过一公里。香芹住的陈家庄跟流年村、里坑村、高岭村合并为一个大队,大队的办公点设在高岭村。从十岁开始,香芹就跟水华他们在高岭村的祠堂里,排练为迎接新春的舞蹈了。大年初一,他们跟着土乐队,走遍整个横路大队,给朴实的庄稼人送去喜庆与祝福。香芹对水华的感情萌生在15岁那年看的一场露天电影后,那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以歌传情的片段让香芹念念不忘,还有最后他们花前月下的镜头也时常回味幻想。在排练舞蹈时,香芹跟水华是一对搭档,自然常将他对号入座,以慰籍那懵懂又炽热的情思。慢慢地,水华也看出了香芹眼神中的爱意,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们有才有貌,本就是天生一对,走到一起实属正常,但人间之事就是这样,难遂人愿。首先不同意他们交往的便是水华的妈妈,她看不起破落的香芹家,还听说她是要留家招赘的,更不想招惹这麻烦,要水华跟香芹保持距离。水华没啥主见,一边遵循母亲的意思,一边又斩断不了对香芹的情义,活得矛盾,拧巴。给水华送鞋也是受电影桥段的启发。那鞋是香芹自己做的,双手扎满了针眼,流了不少的血。但送出去的第二天,就让水华的妹妹退回来了。那是水华母亲的意思,水华没胆退回香芹,便让女儿送回去了。鞋子送回来时,香芹外出放鹅了,是洪亮嫂帮她带收的,才知道女儿私下跟水华的事。她羞愤交加,还非常绝望,眼泪簌簌而下。这十多年的工作她白做了。更可气的是,她感觉受到了侮辱,好似听到了别人对她的嘲笑。她从三十五岁就开始守寡,至今没有改嫁无非两个原因,一是感念丈夫的恩情,二是对名节的重视。就如同人们可以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不能不叫她洪亮嫂。她没有自我,只是死去丈夫的一部分。这退鞋之事重重打击了她的自尊心。香芹回家后,她怒斥了香芹一顿,要她以后别去丢人现眼了,还要她将那鞋扔了。香芹哪舍得,便抢过鞋,跑回屋痛哭了,像今天这样。

香芹哭了一会,眼泪就干了。她坐到床上,翻开褥子,将那白底黑面的布鞋拿在手上。透过那鞋,她看到了水华白皙秀气的脸,然后过往与他的点点滴滴便电影画面一样在她的脑海浮现,只是有别于看那露天电影的轻松愉悦,她的回忆浸透悲伤和痛苦。从退回那布鞋后,她就没见过水华了。连月初镇上来村里放的露天电影也没来。往常他比自己还积极,早早吃了晚饭,就来下面村中的土坪等了。开演之前,香芹有些期待,想碰上他,跟他说说话,看看他对自己还有想法没有。她自信对他知根知底,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在土坪上里里外外找了几遍不见他踪影,她在失落之余,心里又多了几分热度,认为他是有意躲着自己的。也正因如此,她没有处理掉这双鞋,感觉还有转机。

香芹拿着布鞋来回翻看,又用手摸了摸鞋面,神思恍惚,又回到了那电影画面里:兵哥哥收拾行囊要奔赴战场了,农家妹妹依依不舍,将自己做的布鞋送给战士,还要他放心,她会帮忙照看他的母亲,等他凯旋归来。这画面多么温馨,香芹又被迷醉了,一股浓烈的爱意弥漫心胸,她甚至抱有这样的信念了:即便战士再没回来,她也愿意用一生守候这份感情,永不后悔!她将鞋紧紧抱怀里,要注入自己的真情和生命力,让它化为自己的一部分,骨肉相连。她又双手合十,对着上天祈祷,希望上苍能理解她的一片痴心,让她心想事成,美梦成真,这双鞋也有个好归宿。

突然,砰砰两声,木门被敲响了。等了一会,没听到回应,外面才说话:“吃饭了。”

香芹立马将鞋放床下,盖上褥子,用手来回抚平。

“听到没有?”洪亮嫂又催促了一句。

“吃不下。”香芹回道,脱了鞋,侧躺床上。她想睡一觉,忘记之前的不快。

“你是越大越不让人省心。”她埋怨道。走到墙边,提了一把竹椅,放香芹门边,坐了下来。想着发生的这些事,她叹息摇头。她后悔过去对香芹过于娇宠,使得她以自我为中心,说话做事全凭自己喜好,而不顾及脸面后果。香芹主动给水华送鞋这事,她是万万没想到的,至今还未释怀,那似泼在门楣上的大污斑,侮辱仙人。这时,丈夫的音容笑貌又在她眼前浮现,他走时的殷切期盼刺痛她的身心,她眼眶湿润,流下泪来。她觉得有愧于他。而为了消除这份不安,她唯有将香芹牢牢控制住,甚至不惜将她未丰的羽翼折断。

“你好好想想你死去的父亲,”洪亮嫂朝香芹房里说,“还有你那早亡的哥哥。”眼泪滂沱,哭泣起来。

香芹的哥哥大香芹五岁,在她三岁就走了。

“我做这些为了什么?”她哽咽说,“有多少人劝我改嫁,说我没必要这样,不值得。但我一概拒绝了,为什么?”她右手擤擤鼻涕,往竹椅脚上擦了擦。“还不是为了你们陈家,为了你!如果我改嫁了,你的日子还有这么舒服么?”

香芹听得烦躁,在床上翻来滚去。

“现在,为这个家,你不该履行做女儿的职责么。”洪亮嫂仍苦口婆心劝导,“嫁去别家,替人端茶倒水有啥好处?一有不周,就被奚落。何况,还是那样的人家,你是不知道,水华他妈厉害起来能吃人,你要嫁过去,有吃不完的苦……”

香芹将被子盖头上,不愿再听了,不过仍有断断续续的音符传入她耳,她又将手指插耳朵,这才将所有声音阻断了。

洪亮嫂说了一会,大致将积压的话说完,才提身忙其他事去了。香芹一直在房间里待到四点才出来,那时洪亮嫂已去菜地。香芹打开鹅棚,赶着七十来只鹅,要去河坝里吃草。因为缺少劳力,香芹家的田地都外租了,靠养各种家畜维生。这其中又以养鹅为主,这个好养,只是早晚赶出去吃草就行了。至于售卖渠道也没问题,有一个余都县的老板每年年底会来这边收,他们合作几年了,已成牢靠的生意伙伴。

香芹赶着鹅,绕往村尾的河边走。早前她是去自家菜地旁边的河坝里放养,一来河宽,二来能在菜地里给母亲帮个手,里面种的菜也是她们的收入之一,赶集的日子,洪亮嫂会挑去镇上卖。不过,现在她是不愿马上直面母亲的,怕她再对自己唠叨。她想喘上一口气,这半天时间她一直处于精神高压状态,心里的两个声音——坚持与妥协——来回冲撞,至今还未分个输赢。虽然不愿听母亲的唠叨,但她的话还是对香芹产生了影响。她多少理解了母亲的不容易。就像现在,自己整个人毫无状态,也强打精神出来放鹅,目的还是以这个破败的家为重。现在的问题就是她的那点执念作祟,自认为她跟水华还有续集,让她的等待与守候有意义。

走到下面村中的宽大土坪上时,瞥见村里姑娘荷花手里拿着纸折的莲灯,心里有些好奇,马上走过去,问道:“荷花,要开始排练舞蹈了?”

“嗯。”荷花笑着点头。她父亲是村里支书,管理这事的。她比香芹小四岁,长得像妈妈,秀丽,文静。她才刚演一年,心里的激动愉悦溢于言表。

“还是去年那些人么?”香芹问道。她脑海里满是她跟水华默契合作的片段了。

“好像有人退出了。”荷花说。

香芹心里一紧,忙问:“谁退出了?”

“水华。”荷花说。

香芹丢魂一样愣在哪里,心如刀绞,而那刀柄就握在水华的手上。她怨恨他怎么这么心狠,什么都一抛了之。

“香芹,你准备一下,我们下个礼拜就开始排练了,一个星期排练两次。今年听说还要去镇上表演争名次呢!”

“算了,我也不去了。”香芹说。

“为啥?”荷花问道。

“身体不舒服。”香芹敷衍说。

“不要紧的,”荷花说,“现在还有时间,你慢慢调整一下。”

“不了。”香芹打定主意,“你跟你爸说,换个人吧,从今以后,我都不去了。”

“那你要干啥?”

“娶亲生子。”说完,赶着鹅群就远走了。

整个下午香芹都失魂落魄,也没有赶鹅去河边,任由鹅群在村周边的草坪上自由活动。她心里很乱,总在回想之前说的话,质疑自己过于冲动了。那个演出机会是很难得的,几个村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而且,这么多年演下来,她也很迷恋这个舞台,尤其想到新春时乡民那股欢迎劲,她心里也很有成就感。不过,她也怕触景伤怀,再受情愁爱苦。她已经托付过一个人真心,可这人让她很失望。他还很绝情,在消除自己世界里有关香芹的所有痕迹。这是为什么?过去那些在一起的时光,说忘就能忘记么?香芹想不通,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如何走。难道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像月初看过的那场露天电影,感动了观众,却痛苦了作为主角的自己。香芹落下了泪,一时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电影里那最后早逝的女主人公。不过,当她用手总抹不干眼泪时,她知道这苦是发自内心的,是那心里淌出来的源源不断的血。晚霞映照着她,使她全身涂了一层殷红的色彩,更增添了一丝凄美。

“香芹,你家的鹅吃人家菜了!”路上一女人朝香芹喊。

香芹全身猛烈颤了一下,回过神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立马奔到路边,果见几只鹅已淌过沟渠,进入别家菜地了。她冲过马路,跨过沟渠,将鹅驱赶出了菜地。见天色已晚,便将鹅群赶一起,往家回了。来到自家屋前的斜坡底,见母亲手里提着菜篮,走至十来米外。她们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但好像又什么都说了。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家。

2

时间就这样安静地流逝着,积蓄能量,为下一次急剧的爆裂做准备。

一个月后,雷金嫂来了。那时天已转凉,田里的作物都已收完,农人过着轻松闲适的日子。她还是穿着那件黑色棉褂,双手插在腰间的口袋里,佝偻着背,走了三公里的村路,踩着斜坡,上了香芹家。那时香芹正在圈边喂猪,眼角突然闪过一个黑影,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扭身看去,见雷金嫂正站着看自己,一脸让香芹心慌的微笑。透过那笑容,香芹猜测那事有眉目了,脸红了一片。

“你可真勤快!”雷金嫂说,满眼赞许。

香芹立马转过脸,往猪槽里倒泔水。

雷金嫂又连连夸赞了几句,才朝屋里去了。洪亮嫂听到屋外的话语声,心里高兴极了,可算是盼她来了。走出门来,关切问道:“雷金嫂,路上好走么?今天风挺大的。”

“有点,今年的冬天可能蛮冷哦。”她缩着脖子说,快步走到洪亮嫂边上。

“很有可能,”洪亮嫂回道,“一年暖一年寒嘛。”扭身进屋前,看了香芹一眼,脸上的笑容消散了。自然她记起了上次雷金嫂来后香芹跟自己闹情绪的事。后面她说的那席话,香芹能听进去多少她也不清楚。这一个来月,她们也没怎么交流,根本无法捉到她的脉象。唯一让她乐观些的是,香芹退出了村里的舞蹈排练,连村支书亲自上门的邀请都推辞掉了。洪亮嫂以为是香芹对水华有了恨意,以至于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最好连见都不要再见。现在的年轻人,她理解不了,爱得疯狂,恨得干脆,跟那露天电影里演的戏一样。至今她也就看过一两场电影,都是情情爱爱的,没啥意思。她更喜欢去庙里看老戏,锣鼓铿锵,剧情怀旧,演员声音婉转动听,置身其中有种仿如隔世的感觉,真是一大享受,乐不思家。

进屋后,洪亮嫂立马给雷金嫂倒了一杯热茶水,端过来,恭敬道:“一路辛苦了,喝点水。”

“哎呀,你就是这样客气。”雷金嫂笑着接过了。

洪亮嫂刚要问她事,一想还是叫香芹进来听听为好,想看看她的态度,能说出自己的意见那是再好不过了,省得枉费心机猜测她的想法,徒增一些无谓的烦恼。再说,这事本来就关于她的嘛。她走到门口,见香芹提着泔桶,往回走。

“香芹,还有事吗?”洪亮嫂问。

“要去后山将晒干的柴挑回来。”香芹说。

“改天去,”洪亮嫂说,“进屋来,有事。”

香芹知道进屋为啥事,心里有些紧张,模样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快点。”洪亮嫂又催促了一句。

香芹依然没回话,提着泔桶就进了厨房。她放下泔桶,舀水洗了洗手。完了,站屋里琢磨了一下,要不要掺和进去。这时,她想到了一个电影片段:一个英俊的男人上女孩家里提亲,女孩兴奋异常,躲门外偷听男人与父母说话,笑得合不拢嘴。香芹非常羡慕那女孩,因为相比于她,香芹没有啥选择,能上门入赘的都是各方面条件不如意的。想到这,她心里恐慌阵阵,不知雷金嫂从哪处穷山恶水的地方,找来的歪瓜裂枣。她突然明白,这不是要不要掺和进去的问题,而是要把主动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上的事了,不然自己真就悲剧了。她立马走出厨房,往屋里去了。进了屋,她就立在母亲的身边,神情庄重,一副不可戏弄侵犯的样子。

“你女儿长得真是俊!”雷金嫂又恭维道。

洪亮嫂笑了笑,扭头看看女儿,不无伤感道:“唉……也是个可怜人,从小到大没人帮扶,跟着我守着这个破败的家。”

“哪里,”雷金嫂说,将水杯放身边的木桌上,“她也是个能耐人呢,那舞跳得多好!”看着香芹,满脸笑容。她是打心里喜欢这个姑娘了。以她的样貌才能,配大队里的任何大户也是够格的,但这招赘嘛,确实有些浪费,因为无论如何,也难找个优良的。好的谁愿做上门女婿?

“那家人什么情况呢?”洪亮嫂问。

雷金嫂回道:“家庭是不怎么好,父母走得早,就一个姐姐。不过,人老实能干,是个过日子的人。木兰许由前人,今年二十五了。”

“那不挺好的,”洪亮嫂说,“人就应该踏实本分。”

“那不是,我也是这样想的,”雷金嫂说,“更主要的是,关系简单,没那么多麻烦。”

“嗯嗯。”洪亮嫂连连点头。

“那要不什么时候见见?”雷金嫂说,看看香芹。香芹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不过脑海里卷起了风暴,要塑造出那人的人形。

“好啊,下个集日,你带他过来看看。”洪亮嫂答应下来。

不久,雷金嫂就走了。洪亮嫂送她到了下面的大马路上,一脸笑容地目送她消失在远处的大樟树下,才回去。香芹依然没有合成出那个人来,最后只能将几个电影男主角的最突出的形貌特征合并一起,才勉强拼凑出个人形来。

两天后的集日很快就到了。那天早上结了霜,是个晴天。香芹起床时,头脑昏沉,身体困倦。她一夜没睡好。这是少有的事,上次还是水华退回她鞋的时候。她知道是昨晚母亲睡前跟她说的一席话造成的。她的意思是,如果男方没啥意见的话,就招在门下,找个日子,尽快成家。香芹没说啥,但心里是排斥的,人都还没了解清楚,怎么就谈婚论嫁了呢?这跟电影里那些封建社会父母包办的婚姻有啥区别?悲惨结局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这样的结合根本产生不了孕育幸福的土壤。所以,母亲走后,她心烦意乱的。她知道为这事肯定又要跟母亲起争执,而这是她不愿面对的,不仅心累,还怕她又搬出父亲承受良心谴责。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迷迷糊糊睡着后,又不断做梦,直到醒来。

她起了床,习惯性地走到桌边的镜子前,拿起木梳子,理顺了杂乱的头发,便披着那件碎花棉衣出门了。香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装扮自己了,今早也一样,她看不到有任何一点的必要。昨晚杂乱的梦跟现在不适的身体,都在给她一种不好的预示。这种情况在她身上发生过多次了。记得父亲走前的一段时间,她总是心绪不宁,晚上还睡不着,结果就是父亲的病极速恶化,十天不到就走了。

洪亮嫂也起来了,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从房里出来。她的面色也不好,哈欠连连。昨晚她过于激动,很晚才睡着。盼了多年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现在,她最想做的事就是,赶快下米做饭,然后端三碗斋饭,去正屋的壁龛里,拜祭一下丈夫,告诉他,今天女婿临门,你的遗愿要实现了!如果在天有灵的话,回来看看,保佑他们两个彼此满意,早日成事,早生孙子。她是过来人,知道结婚也就是搭伙过日子,什么财富样貌性格的都是其次,自己家都这般破落,还能对男方有啥要求呢?回想她这一生,一个人承担了所有,才是真正痛苦可怜的事,这样好强不应该,也毫不必要。所以,她不希望香芹也这样,找个能分担她压力而又听话懂事的人是多么必要。

出屋后,见香芹往鹅圈走,她立马嘱咐了一句:“香芹,如果没啥事的话,就别管它们了,下午再放出去也不迟。”

香芹回了一句:“下午有下午的事呢。”走到圈边,打开了木门,鹅群立马便兴奋地叫响了,一只只伸长脖子,走了出来。她拿起靠墙的细竹子,赶着它们往斜坡方向走了。

洪亮嫂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香芹心里又闹别扭了。也知道为啥。她那一股倔劲就是遗传了他的,自己忍受了一生。不过,在这件事上,她不可能妥协让步的,不然她过去的坚守毫无意义。而她也终将相信,香芹拗不过自己,她还没有豁出去不顾一切的魄力。她进了厨房,做她的事了。

上午九点左右,雷金嫂就领着那个叫柄生的男子来了。他又黑又瘦,个子也不高,一米六左右。穿着陈旧的棉衣棉裤,头上带了一个黑帽子,遮挡了干枯杂乱的头发。他脸色枯黄,目光无神,好似没睡醒那样。他紧抿着嘴,以隐藏那一口的乱牙,步伐稍微一走快,呼吸就变得粗重。他是前天雷金嫂托村里去木兰乡赶集的人告诉他过来相亲的事的。柄生村里有一个姑娘嫁去了雷金嫂那边,闲谈中知道雷金嫂在找柄生这类人时,便跟雷金嫂说起了他。熟悉的人都知道,柄生如果不入赘的话,是很难娶到媳妇的。柄生的姐姐三年前嫁人了,他一个人住在那两间破烂的泥房里,靠着到处做小工糊口。他沉默寡言,性格懦弱胆小。为了讨得雇主的欢心,他任劳任怨,委曲求全,即便吃亏,也毫无怨言。他就像一条卑贱的狗,为了活着,垃圾要翻,屎也要吃。他不知道命运为何物,只知道日子难挨,没个盼头。接到雷金嫂的消息要他过来相亲这事,他才看到一点希望之光,尝到生活中的一点甜味。他对女方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女方接纳他,他就谢天谢地了。听雷金嫂说,她还挺标致时,他不仅没有高兴,还更为惶恐,预感这事也就空欢喜一场。昨晚他也是一晚上没睡好,心里烦烦躁躁的,甚至打了退堂鼓,预计去了也是白搭,纯粹浪费一天时间,还影响心情。听到第一声鸡鸣,他就起来了。他煮了两根番薯果腹。吃饱,他心里踏实很多,决定还是去看看比较好,怕辜负了邻里的一番好心。天一亮,就一路问过来了。这边他第一次来,开始还有点新奇感,可越走距离香芹家越近,他又心虚起来。

“柄生啊,马上就要到了,看到前边那个路口么?”雷金嫂提醒说。

他看也没看,就点头应答道:“嗯嗯。”双臂合抱胸前,好似很冷。

“等会见到她们母女俩,尽量别多话,她们问什么,你答什么,知道吧?”雷金嫂又说。

“嗯嗯。”柄生还是点头。

雷金嫂扭头看看柄生,见他一脸羞怯样,笑了。“柄生呀,别担心,洪亮嫂要找的就是老实勤劳的人,那种聪敏伶俐的她也担心,怕降伏不住。”

“嗯嗯。”柄生心里打着鼓,已听不清雷金嫂说啥了,只得点头敷衍。

片刻,两人来到路口,踩着斜坡,就朝香芹她们来了。洪亮嫂站门口等待多时,看到他们,喜笑颜开,立马走出来迎接。她盯着柄生看了看,见他穿着简朴,神情拘谨,就心生了一份好感。但从厨房窗户这个角度看,柄生是入不了香芹眼的,柄生给她的第一印象,就似一个来她家乞讨的乞丐。不要说,柄生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符合了她对另一半的想象,就连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她都没看到一点,整个人老气横秋,死气沉沉。香芹大失所望,将擦灶台的抹布一扔,就走出厨房,回自己屋了。柄生暼了一眼香芹,见她的脸色比早上打的寒霜还冷,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了。他有了退意,哪里来回哪里去,权当这是一个误会。如若对谁造成了伤害,他是愿意认错道歉的,只求放他一马,让他回去,在孤寂的夜里疗伤。显然,他过于悲观了,以为人生永远暗黑无边,没有转机。

“来来来,进屋坐。”洪亮嫂招呼道。看着站立不动的柄生,一脸慈爱,“柄生是吧,千万别生疏,当自己家一样。”

雷金嫂立马猜出了她的心思,便伸出手,揪住柄生的衣角,往前拽。柄生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着雷金嫂走了。他们进了正屋,坐在木凳上。木凳旁边的桌上放着一个碟子,里面装着瓜子花生。屋里也打扫一新,显得干净清爽。这自然是洪亮嫂做的,想给柄生留个好印象。进来后,她立马又给来客倒了茶水,放到桌上。

“喝茶,实在没啥招待。”一脸愧疚。

“哪里,你也太客气了。”雷金嫂说,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喝了一口。

柄生紧抿着嘴,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柄生,拿花生瓜子吃啊。”洪亮嫂又说。

柄生听到叫自己,便伸右手捻了一个花生,但没吃,就抓手里。

“孩子太老实了,”雷金嫂接话说,“从小就开始讨生活,太滑头别人也不敢用,是吧?”

“嗯嗯。”洪亮嫂看着柄生,满眼关爱。这时,她不由得想到早逝的儿子,心里很是凄苦。他跟柄生差不多大,如果还在的话,也要给他找媳妇了。突然,她认为这一切就是天意,注定的,过去的已无法改变,但现存的她要抓紧不放,怕一放手,就永远消失了。

“柄生,你家还有什么人没有呢?”洪亮嫂问。

柄生小声回道:“就一个姐姐。”

“她嫁人了?”

“嫁了。”

“她同意你入赘别家吗?”洪亮嫂问。

“同意。”柄生说。

“那你想来我家吗?”

柄生面颊泛红,点了点头。

清楚他的想法后,洪亮嫂松了口气。事情顺利得超乎她的想象。而经过交谈,她对柄生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吃苦耐劳,忠厚本分,是个值得信赖托付的人。这就够了。至于样貌方面,好好养养,她相信能改善不少。

“那你们这里坐坐,我去将那只老母鸡杀了,中午在这里吃饭。”洪亮嫂说。

“不用不用……”雷金嫂赶忙站起来,连连推辞。

洪亮嫂一把将她按凳上,说:“这回怎么也得留下!”眼神真挚恳切。

雷金嫂不再推辞,羞涩地笑了笑,便端起茶杯掩面喝水了。柄生目睹这一幕,心里非常的忐忑,知道考验远没有结束呢。洪亮嫂出屋前,跑到香芹房里,要她出来帮忙。她违逆不过,只得跟出来。经过柄生身边时,见他木头一般呆愣,心里更是厌恶了。

进了厨房,香芹直言不满:“怎么找那样的人呢?”

洪亮嫂不悦,皱眉道:“怎样的人?”

“跟个……挖煤的一样。”香芹本想说乞丐的,但怕惹恼洪亮嫂,便改口了。不过,柄生是真像电影里下矿坑的,黑不溜秋,畏畏缩缩,没见过世面。

“就你会说!”洪亮嫂斥责道,“你要找什么样的?那些好看的,你管得住吗?”

香芹肿着脸,立马回道:“但我肯定不会要这样的!”声音尖利刺耳。

洪亮嫂立马将门关上,怕让房里人听到,然后,语气强烈道: “不要也得要!”

“你将我当什么了?”香芹问道。

“我这是为你好,”洪亮嫂说,“你这个年纪知道啥?”

“不!我死都不会要那样的!”香芹决绝道。

洪亮嫂咬着牙,气愤不已,真想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些好歹,但想到屋里的客人,她只能作罢,还得迁就她,安抚好她,让她别做出些过激事来。

“这事我们以后再说,今天柄生他们好不容易上门,我们得有些礼数,好好招待他们。你现在把火烧起来,我去将母鸡杀了。”洪亮嫂说,将门打开,走到砧板边,拿着菜刀,就出门了。香芹愣了一会,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走到灶前,将锅盖拿走,往里加水了。

屋里这边呢,雷金嫂正惬意地喝着茶。她预感这事十拿九稳。洪亮嫂对柄生非常满意。这就够了。至于香芹自己,她的想法也就是一个参考,改变不了啥的。这是她做媒三十来年总结出的经验。什么自由恋爱,那就是孩童过家家,一个游戏而已,不可当真的。电影里经常演?古话说,演戏的傻子,看戏的瞎子,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柄生则将那个抓手里多时的花生剥开吃了,还喝了口清香的茶。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受到这么隆重的接待。这让他紧张无措,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暖意的。而且,在洪亮嫂身上,他依稀看到了早逝母亲的影子,慈祥,宽厚,温柔,非常具有耐性。这样的人,他怎么好违逆她的意思呢?她说什么,他也会听的。同理,他心里有啥想法,也会和盘托出告诉她的。他入赘进来,只会为这个家奉献所有,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以光耀门楣。

“柄生,见到姑娘了吗?”雷金嫂看着柄生问。

柄生脸颊滚烫,偏向一边,点点头。

“哈哈,”雷金嫂笑了笑,随即郑重道,“姑娘挺俊的,以后可得好好对待人家。”

柄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紧紧咬着唇,腼腆的样子让人心疼。

晌午时分,洪亮嫂邀两位客人进厨房吃点心。她给每人端了一碗鸡汤,里面加了一只鸡腿、两个鸡蛋。浓郁鲜香的鸡汤勾人食欲,柄生连连吞咽唾沫。

“实在没什么招待,莫见怪。”洪亮嫂笑着说。

“哪里,你是太客气了。”雷金嫂应答道。

“坐下吃吧。”洪亮嫂说。见两人没动,又拉着木凳放两人腿边,样子极为殷勤。雷金嫂感谢连连地坐了下去,又给柄生使眼色,怕怠慢了洪亮嫂的一番好心。柄生明白了,便靠着雷金嫂坐下了。他扭头扫了一眼屋里,见坐灶边的香芹黑着脸,紧盯着自己,吓了一跳,立马回转头,不知所措了。这是香芹刚想出来的办法,既然改变不了母亲的想法,就让柄生知晓自己的态度,让他知难而退。她对他什么态度?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感受到她眼里的寒意。

“吃啊,柄生。”洪亮嫂又催促说,帮他拿起桌上的筷子,递给他。

柄生伸手去接筷子,那手指僵硬得如同木棍,抓着却没握牢,掉了一根在地上。洪亮嫂笑着屈身捡起来,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又递还柄生。柄生心里很是感动,体会到了母亲般的温暖与关怀,要为她分忧解难的意志更为坚定了。香芹看着这一幕,自然不痛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得出来母亲对柄生是满意的。她今天这样的精神状态很少见。之前,她多是闷闷不乐,寡言少语。这样来说,自己目前的处境就堪忧了,十有八九就托付他了。这是她无法接受的。香芹在竭力思索扭转局势的办法,但是,无论是生活中还是电影里,好像对柄生这类人都较为宽容,不会对他们下狠手。香芹越想越苦恼,她并不想闹到撕破脸皮的地步,这于己于母亲都是种伤害。最好的出路自然是柄生认清自己的身份,别有幻想,哪里来回哪里去,将这一切看成一场梦,早点醒来。但看他的样子,已经沉陷进去了,还挺享受。你看,他正缩头含胸地吃着呢。最后,香芹只能起来外出透透气,眼不见心不烦。

吃了点心,休息了片刻,洪亮嫂又开始做午饭。她将家里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做了一大桌菜:一大碗红烧鸡块,一碟烟熏鹅,一碗香菇,一碟腐竹,还有豆角白菜竹笋等几样干菜,外加一个红菇炖鸡汤。然后,热情地进屋邀请他俩吃饭。雷金嫂连连摆手拒绝,她也不是客气,是实在吃不消了,那鸡腿跟鸡蛋就塞满了她的胃,此刻正胀得难受,哪还吃得下。没法,最后只拉着柄生进了厨房。香芹盛了一碗饭,夹了些菜,就端外面吃了。洪亮嫂自然不满,强压着心中那股怨气。现在,她也看明白了,要香芹主动接纳柄生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采取强硬措施了。

洪亮嫂给柄生盛了一碗饭,然后坐他身边,陪着他一起吃。她也没啥食欲,但看着柄生吃饭,就很开心。她时不时给柄生夹菜,就像喂食孩童那样,怕他吃不好,吃不饱。柄生啥也不说,就是埋头吃饭,那肚子就像无底洞一样,塞不满。见此,洪亮嫂更是欢喜,知道柄生是个能干事的人,不要几年,这个家就会大变样。这时,她心里的那个想法更为迫切,只想立马实施实现。

“柄生,饭菜合口味吗?”洪亮嫂说,“我听说你们木兰乡的人不怎么吃辣,就没放什么辣椒。”

“好吃。”柄生回道。

“平时谁煮饭你吃?”洪亮嫂又问。

“自己。”

“吃……”洪亮嫂还想问,可见他如此瘦弱的身躯,也知道他平时吃啥过日了。她心里涌起一股忧伤,红了眼眶。稳了稳情绪,她又给柄生夹了熏鹅。她发现他挺爱吃这道菜,那骨头都嚼碎咽下肚。之后,她便隔一会就挑一块鹅肉给柄生,直到那盘熏鹅吃完。这时,柄生也饱了,打了一连串响嗝。为了怕他噎着,洪亮嫂又给他倒了一碗红菇汤,让他喝下去。见时机成熟,洪亮嫂才说道:“柄生,你回去也没人照料,要不早点搬来这边住吧?”

柄生没答话。这事媒人还没跟他提起过,他不知咋回,尽管心里明晰。

洪亮嫂继续开导他: “柄生,你还担心我们对你不好吗?香芹那样子只是因为陌生,有些不习惯,等熟悉后,就自然和气了。”

柄生还是没回话。他对自己即将要扮演的角色还有些模糊。

“你来以后,家里的几亩田地,我要收回来,种些莲跟稻谷,这样生活就更有保障了。”

这会,柄生点头了。他清楚了自身价值。

不久,雷金嫂跟着柄生就回去了。雷金嫂走前,洪亮嫂跟她说,她跟柄生谈好了,他会尽快搬过来住。雷金嫂不免有些吃惊,感叹这事发展迅速,是自己做媒以来头一次。啥都还没谈,一切就谈妥了!不过,她也乐见其成,起码自己也轻松不少,少跑几次腿。只能说这就是缘分,命中注定的,她不由得感慨。见就要跟柄生分路了,她又热心地叮嘱他起来。

“柄生,以后你就是有家的人了,要珍惜哟。”

“嗯嗯。”柄生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既然谈好了,就早点搬过去,她们母女俩也要个帮手,孤儿寡母的,真不容易。”雷金嫂说。

“好。”柄生答应道。

“以后同在屋檐下生活,你可要多付出些,气力是用不完的,睡一觉就又有了。对洪亮嫂要尊重,她是你的贵人!有恩于你。香芹那姑娘娇气,你尽量让她,洪亮嫂是个明白人,香芹过分了,她会给你出头的……”

“嗯嗯。”柄生都牢记在心。

说着说着,就到了分手路口。雷金嫂笑道:“下次再见就是喝你的喜酒了。”

柄生红着脸,脑海里浮现了电影里新娘盖着红头巾那一幕,咧嘴笑了。

“快点回去吧,天也不早了。”

柄生点点头,就带着满满的幸福,回木兰乡了。

3

一个星期后,柄生就挑着行李过来了。来之前,他去了姐姐那里告了个别。姐姐送他出了屋,泪流满面。那是高兴的泪。弟弟有了一个好归宿,她替他高兴。以后他不用饱一餐饿一餐了,像个孤魂野鬼过活。回去的路上,他拐去了父母的坟地,在那里静静地坐了坐。他不知道说啥。他走的这一步难言光彩。或许,他应该永远守在他们身边,即便孑然一生。但一想到洪亮嫂那慈爱的眼神,他的心就像坚冰一样消融了。他非常享受这类被爱的感觉。至于香芹对自己的冷淡,他却毫不在意,因为他早已习惯了。

柄生挑着行囊,走了一个多小时,于晌午时分来到香芹家。洪亮嫂见时,自然高兴,奔出来帮他接行李,好似迎接外出多时的儿子回家。将行李放屋里,便立马进厨房做饭。主菜还是熏鹅,那是柄生回去那天下午熏的。她相信柄生会来,所以早有准备。不仅熏了鹅,她还将边角的储物间清理打扫了,下午要在那安张木床,当做柄生暂时的住所。总之,事情正按着她的设想发展,不紧不慢,让大家先有个适应过程,然后再提正事。她认为这样比较好。不过,她也设了一个期限,年前将事办了最好,然后过个祥和幸福年。柄生这边她自然不担心,她说的啥事,他都会听。难还是难在香芹这,心思难以捉摸。办法仍以劝导为主,实在不行,再强行干涉。总之,他们的结合是必然的,不存在任何一点意外。

香芹从后山担柴回来时,饭已经快熟了,整个院落里漂浮着熏鹅的香味。透过敞开的房门,她见到那担行李,突发疑问。稍微一想,便恐慌起来。她将柴撂地上,加快步伐朝泥屋走,要核实心中的那个猜测。果然,是他,那个癞蛤蟆,他正缩在竹椅里,背对自己。香芹心痛不已,眼泪簌簌而下。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不知情,两人合着隐瞒她。带着一种悲愤,她冲进厨房,质问坐灶前烧火的母亲:

“那人怎么又来了?”

洪亮嫂见她一脸泪痕,怒气冲冲,也不想再刺激她,平静说:“来家里帮忙做事。”往灶里加柴。

“做啥事?”香芹又问,“将我当傻子吗?行李都带来了!”眼泪奔流。

“你哭什么?”洪亮嫂说,“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跟你好好说话,你会听吗?”香芹恼道。

洪亮嫂埋头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照着她暗沉沧桑的脸。

“让他走!”香芹说,“我不想看见他!”

“这里以后就是他的家了,”洪亮嫂简短地回了声,站起身,打开锅盖,“收拾下桌,准备吃饭。”

香芹哪还有心思吃饭,便抽泣着奔回屋了。从柄生身边过时,她停下来呵斥他:“你给我滚回木兰去!”

柄生不声不响,任其发泄不满。早前他什么辱骂没受过呀,香芹这样的就像挠痒痒一样。这里目前他只听洪亮嫂的命令,别的就当耳边风好了。

“你信不信我将你行李扔出屋!”香芹又威胁说。

柄生仍一动不动,不声不响。这是他的应对办法。他知道她口会干,气会消的。不过,香芹却气更盛了,真走过去要将那担行李扔出屋,但气力不够提不动,便气恼得出言侮辱柄生,“你个癞蛤蟆,不撒尿照照自己,你配吗?你跟一个乞丐有啥区别,我要是你,门都没脸出。你老实跟我滚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了……”直到厨房里传来叫吃饭的声音,香芹才打住,提身回屋了。她进了屋,关上门,插上保险栓,扑床上,大哭起来。她感到绝望。以后的日子她不敢想象。花般的年华还没绽放,就要枯萎。她恨这个要采摘她的人。他一无是处,卑微如尘,看都不愿看到他。她更恨那个老封建,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制造苦难。她想遍了电影里的可怜角色发现都不及她可怜,而所有的悲惨结局也没有自己的悲惨,这往后的漫长人生简直就是漆黑一团,毫无光亮。

悲戚的哭声飘了出来,像惊慌的老鼠,在房里乱窜。这自然恶化了进屋来的洪亮嫂的心情。她不明白香芹怎么这么幽怨。想当年,她父亲那么一副病容,父母要她嫁,自己哪有怨言。嫁过来,便是竭力帮扶丈夫,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了这个家。即便儿子夭折,丈夫早亡,她擦干眼泪,将苦往心里藏,继续过日。她一直相信苦尽甘来,只要不断付出,总有回报的。而现在随着柄生的到来,她无疑更坚定了这样的信念。柄生就是老天馈赠给她的宝贝,以激励她过去的付出。她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家将扭转颓势,焕发出璀璨光彩。听了一会,她也没动怒,只是对着柄生淡淡地说了一句:“吃饭。”随后,两人一前一后去厨房了。

吃了饭,洪亮嫂就带着柄生去杂物间将床铺好了。床很简陋,就是两张长凳,搭了三块木板,上面铺了一层褥子,不过,柄生心中的石头是落地了,终于在这里落脚。刚才听到香芹的哭声时,他既自责又担忧,就想挑起行囊离去。但在厨房里吃饭时,洪亮嫂又开导了柄生一番,要他别往心里去,香芹的脾气是她太过纵容造成的,自己平常也少不了受她的气,不过她的气来得急去得也快,让她静静就好了。果然,吃了饭,进屋后,就听不到哭声了。香芹房里非常安静。洪亮嫂笑着告诉柄生,香芹睡着了。他忍不住也笑了。就是那一笑,将他与洪亮嫂的关系拉得更为紧密。他卸掉了伪装,没有了顾虑。

“柄生,先委屈在这里待段时间。”洪亮嫂说,“你们迟早是要办事的。”

柄生点点头。不过,对于那事,他倒不怎么上心,顺其自然。也可以说,他来这里已不在意那个身份,他只想贡献自己的价值,以报洪亮嫂对自己的恩义。

“我嫁过来的时候是六几年,住茅棚,屋里啥都没有。但不出几年,就建了这些房屋,只要努力,什么都会有的。”洪亮嫂环视一圈房屋,眼睛闪亮,面带笑容。

“嗯嗯。”柄生非常认可。这般,他便想到了过去那段毫无方向的日子,很是后悔,浪费了不少宝贵时间。

“柄生,你休息一下吧,上午走了那么远的路。”洪亮嫂说。

“下午有什么事要做吗?”柄生问道。他现在不仅全身充满干劲,还目标明确,就想大显身手,让她们刮目相看,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现在这个时候没啥事了,”洪亮嫂说,“你尽管睡吧,养好身体,以后还怕没活干?”

“好。”柄生虽嘴上答应,但心里琢磨着,没事也要找些事干,不然全身软绵绵的,也不舒服。

片刻后,洪亮嫂就出屋了。柄生关上门,脱掉棉衣,爬上床,准备午休。不过,他却迟迟没睡着。下面垫的褥子太柔软了,让他有浮在水上的感觉,而盖身上的新棉被又过于暖和,让他全身流汗,冰火两重天可能就是这类感受吧。最后,他只能翻开自己的行李,将自己常年盖的那张陈旧被子拿出来,替换掉新棉被,这样他才顺利入睡了。

醒来时,柄生还如以前一样,心里非常空虚,还带着点恐慌,就是不知怎么消磨余下时光那样。在夜幕降临之前,他总消除不了有意外发生的担忧,尤其傍晚时候,他心情最为沮丧,开始为未知的明天忧虑。直到他看清墙壁,才猛得回过神来,自己已不在木兰老家,而是搬到横路这边来了。这时,他心里的空虚跟恐慌被驱散了,重生了一样,体内踏实而充满能量。他穿衣下床,快速走出屋外,就像早起的孩子急着找妈妈一样,要拥抱那点安全感。可屋里屋外安静得很,他没见到洪亮嫂的身影,也没看到香芹。这个时候,就是独自面对香芹,他也不会怕的。大不了让她骂一阵,其它的她也决定不了。要将他赶走已不现实。

柄生走到院中,好好观察了一番这个新家。院子很大,却很杂乱,还杂草丛生,尤其往厕所方向,道路凹凸不平,垃圾遍地。他打算清理一下,让这个院子焕然一新。将肉眼可见的问题处理好后,他打算再砍些木料,在院中搭个柴房,将堆积房檐下的干柴放里面,这样不仅安全,还美观。之后,他便上山砍几天柴,将整个柴房填满,以备半年之用。想好这个规划后,他心里开心极了,急不可待地要去实施,以期早日实现这一目标。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一丛荩草前,弯曲身体,右手抓住干枯的草茎,一咬牙,将一大丛草连根拔起。就是这一刻,拉开了他为这个家奉献至死的序幕,直到临死前,他还想到这个下午,怀念那温暖的阳光,湛蓝的天空,以及澎湃的激情与活力。

洪亮嫂提着菜蓝回来时,柄生将院子里的杂草都快处理完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香。柄生见她回来,腼腆地笑了笑,便继续挥动镰刀铲除剩下的野草。洪亮嫂被他的笑容感染,心里高兴又温暖。

“你这是要干什么呢?”她问了一句。

“将这些杂草处理掉,”柄生回道,“难看,也怕藏蛇。”

“哦,”洪亮嫂回了声,走到柄生身边,踩着砍倒的杂草,关切地说,“砍完就算了,别累着。”

“还要铺些石头泥土呢,以后就好走了。”柄生说。

洪亮嫂话到唇边,却没有脱口。她觉得说那些没啥用,就让他按着自己的想法干吧。这个家迟早还得由他做主,这样才稳固牢靠。她回了屋,开始琢磨晚饭做些啥,以犒劳巨大体力消耗的柄生。

不久,香芹赶着鹅回来了。她见柄生从厕所方向挑着泥土,往自己这边走,立马紧闭嘴唇,铁青着脸,以示自己的愤怒。不过,随着他们距离拉近,她心砰砰乱跳,又不敢跟他对视了。她有些害怕。她巡睃院落,见厨房的烟囱里升起蓝烟,才心安了些。她将鹅群赶回圈里后,便冲冲进屋了。之后,香芹变得非常的安静,总是有意无意地跟柄生保持着距离,最后索性将自己关屋里,什么事也不管不顾。晚饭时,她依然早早盛好饭菜,端回房吃。有时她也不明白,之前的强势为何荡然无存,在柄生面前居然还露出了怯意,想到最后,她只能安慰自己,柄生太过卑贱,跟他有任何的交集,都是对自己的侮辱。对他的漠视,就是对他最大的打击。

从此,他们就像一对陌生人一样,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彼此却各忙各的,各玩各的。洪亮嫂自然将一切看在眼里,她也不干涉,好似一切都朝她的预想发展,离目标的达成只会越来越近。时间就这样缓慢松弛地流逝着。白天柄生仍忙着改造他的院落。他又突发奇想,去了后山上打了很多花岗岩石头,铺土坪上,为防雨季路滑。有时也会跟洪亮嫂去菜地帮忙。村里人都见过他了。对他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好似就该那样。而对于村人,柄生却表现得很尊敬,哪怕就是孩童,他也是咧嘴笑着,毫不在意暴露的乱牙了。他认为就应该这样。他是打心里认可了这个地方,无论是山林河流,还是风土人情。他也将自己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共饮山泉水,同沐日月光,差也就差那个加入仪式了。

4

腊月初,雷金嫂接到洪亮嫂的传信,来到了村里。她们要讨论的自然是香芹跟柄生的婚事了。洪亮嫂一改之前简单办理的打算,想大操大办。这是一晚上突然冒出的想法,然后用了一个通宵去权衡,最后,她推翻了之前的决定,认为应该好好操办一番,给家里增添些喜庆以改善运势,即便多花些钱。她甚至认为这就是丈夫的意思。他通过特别手段给她传输了这样的讯息。

“这样的话,要捡个日子才好哟。”雷金嫂沉吟片刻,说了一句。

“这是应该的。”洪亮嫂说。

“你选好了吗?”雷金嫂问道。

“农历二十不错,”洪亮嫂说,“那时大家都准备着年货,货料好买。”

“嗯。”雷金嫂点点头。

“回去后,你跟木兰那边传信,能来的都叫他们过来,我们不能怠慢了那边,让别人落下口舌。”洪亮嫂又说。

“好的,”雷金嫂应答道,“我会通知他们的。后天是那边的集日,我亲自去说。”

听到这话,洪亮嫂心里宽慰不少。“那有劳你了。”

“这话说的,”雷金嫂客气道,“都是她们两人的福气,我也没做什么。”

“哪里,”洪亮嫂赞许道,“这事没你是不成的,多亏了你,找到柄生这样的,别的我心难安。你看看外面的院子,被他打理得多好,看着就舒服。一大早,又上山砍柴了,不到饭点不回来,一个上午能砍我们母女两天的量,一点不惜力。”

听后,雷金嫂心里欣慰不已,知道自己的嘱托,柄生听进去了。“那他知道吗?”

“还没跟他说。”洪亮嫂说,“他我一点不担心,什么事他都会听。”

“那香芹呢?她怕有啥想法哦。”雷金嫂担忧道。

“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洪亮嫂说。

“嗯。”雷金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久,雷金嫂就回去了。洪亮嫂又送她到下面的马路上,目送她消失在远处樟树下,才准备回去。回过身,见香芹提着洗好的衣服,在路上走。她等了一会,待香芹走至跟前,简短地说了一句:“腊月二十结婚。”

“我不!”香芹瞪眼回道。

“这话你去坟前跟你父亲说,如果他同意了,会托梦给我。”说完,就回家去了。

回去后,香芹自然又将自己关房里,不仅午饭没吃,下午鹅也没去放。她想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抗争到底,绝不屈服。洪亮嫂没放心上,知道她啥德行。小时候她任性时教训过她她也这样,最严重那次,她们暗战了两天一夜,最后以香芹第二天半夜偷去厨房吃剩饭而走向终结。这回她还想看看香芹能不能熬过今晚呢?说实在的,香芹越大越让她失望,只是她不好也没耐心再像以前那样,时刻督导她了。借这个机会,她想好好挫挫她的锐气,明白这个家还是她做主。总之,还是那话,在结婚这点上,她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

晚饭时候,洪亮嫂跟柄生说了农历二十结婚的事。柄生没吭声,安静地吃着饭。他没有意见,知足认命,笑纳生活给予他的所有。不过,他也知道这事不会那么顺利,显见就是香芹对自己的嫌恶,还有如今的无声抗争。如果可以,他还是想有另一条出路,以缓解三人的紧张关系。他可以只求付出,不要回报。就如今天这样,他忙碌一天,将所有精力耗尽后,也没有了其他想法,只想吃饱晚饭后,美美睡一觉。他也愿意跟香芹一直保持着目前这种关系,甚至认她作妹妹,时刻保护她,以改善她对自己的印象。当然,这些话他不敢讲,他怕刺痛洪亮嫂。在他眼里,她的身份等同母亲了,他怎么忍心违逆她的想法,让她伤心?

见他吃完了饭,洪亮嫂说:“下个集日,你跟我去镇上,给你买两套新衣服,鞋袜也买些,从头到脚都换新。这是早该做的,你不能整天穿那些破衣烂裤。”

“嗯。”柄生说。

“你还要买什么尽管跟我说,”洪亮嫂说,“不要那么拘束。”

“没有了,”柄生说,“这些就够了。”

“唉……如果这个死姑娘有一半你听话,我也不会这般劳心。”洪亮嫂叹气道,“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她,她知道啥?这么犟,不吃大亏,是难改了。”

柄生细心地听着。

“以后,对她你不要太听话,有啥事可以告诉我,我帮你看看,”洪亮嫂说,“我毕竟还是一家之主。如果省得我操心,那就赶快跟我生一个孙子。”

柄生沉思想了想,感觉那一幕遥远飘渺,难以定型。

“我的要求就这么一点,你们只要办好了,这家以后随你们怎么折腾,我啥话不说。”说着,站起来收碗,“还伺候你们一日三餐,给你们做保姆。”

这话让柄生赧颜。他从没奢望在这个家自己的身份能拔高到这个程度。即便如她所想给这个家生下儿子,他也依然会保持谦卑的,这是他的秉性,不会改变的。

不久,他就回自个屋了。经过香芹房间时,他壮胆在她门口听了听动静,里面安静似水。他有些失落,为自身的原因,如果换自己,将心比心,心里也难好受。突然,他心里很沉重,即便自己为这个家尽心付出也没改变什么,仍被香芹痛恨着。他没了睡意,清醒得能感受到心跳失了规律,擂鼓一般。他想外出走走,沿着村道走个几公里,让心情平静下来。以前他心里不痛快,就常常在夜里的村路上游荡,往往走上一段,就将心放空了。但就在他要往外走时,砰一声,洪亮嫂将厨房门关了,柄生就像那走到田角挨了皮鞭的牛,立马转向,往回走了。他回了屋,脱了棉衣,躺床上。

此时,屋里暗黑一片,三人却各怀心事,非常清醒。香芹坐在床上。心中的不快早让空瘪的肚腹转移了。她全身绵软,毫无精神。无疑,愤怒跟怨恨加快了她的耗能速度。这点她可能没察觉,但母亲跟柄生两人在她的脑海中已难成型,她的注意力时不时跑到厨房里的饭桌上。刚才那声关门声,她听到了,还吓了一跳,将飘至里面的欲望拦腰斩断。也是那刻,她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了床沿上。她竖起耳朵,听屋外动静,就听到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她疑惑想象揣测一番后,目不转睛盯着门缝下面看了。没见闪烁的烛光。她预测母亲回房了。

然而,洪亮嫂关闭房门后,并没有立马回房,她坐在香芹屋外的竹椅上,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她想静一静,想一想,但更想等香芹出来,两人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她以为彼此是母女,有什么不能说不能谈的,何必将关系搞得这么僵?想到一段时间来,两人之间争执不断,她不由得叹气。这一阵叹气引起了香芹的注意。她下了床,靠着门,听屋外动静。这时,她听到竹椅受压的吱吱声,便确信母亲正坐屋外,没有回房。她坐那里的目的她也猜到了,就是等自己出去。出去后,她肯定又要倚老卖老,逼迫自己让步。这么一想,她将勾住自己注意力的厨房看成一陷阱了,过去又要承受精神折磨。这类痛苦比肚腹的饥饿难受得多。她不愿冒这个险了。她坐回床上,打算跟母亲继续耗下去,能睡着最好,不能就熬到她回房,自己再出去进食,为明天的抗争积蓄能量。她已做好了不跟他们见面的打算,让他们俩自己玩吧,她不再参与。

坐了一两个小时,洪亮嫂没见香芹出来,就打算回房睡觉。她有些乐观地以为,香芹应该是睡着了,半夜饿醒来后,她才会出来,就像上次那样。那个时候,她要不要起来开导她,洪亮嫂还没想好。她自然希望香芹这晚过后彻底清醒,不要再发神经,这事就翻页了,不再深究。她站了起来,带着一点美好的畅想往自个屋走。经过柄生房间时,她静立了片刻,又带着关切的心情想知道柄生是否睡得安稳。在洪亮嫂眼里,柄生现在的作用无疑于这一艘破旧航船的压舱石,只要他安然无事,他们就能乘风破浪,到达幸福彼岸。

柄生一直没睡着,像暗夜里的猫,两眼放光,感官敏锐。他知道洪亮嫂一直坐在屋里。他也听到香芹房里轻微的动静。他全程目睹了这场暗流涌动的无声对峙。身为观众,他无比紧张,生怕对峙升级成争执,最后反噬自己。好在洪亮嫂退了一步,退到了自己的房门口。现在,他们就一墙之隔,她的心情想法期盼他都感知到了,不由得心生恻隐。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另一个人的不易,感同身受,心里充满悲戚。现在,他只想这一切快点结束,各回各屋,早点睡着,当这是一场梦。

洪亮嫂好似听出了柄生的心声,回自己屋了。她爬上床,靠墙坐了一会,就脱衣睡了。朦胧中,她听到开门声,立马睁开眼,警惕起来。

“吱呀……”又是一声。

洪亮嫂确信是香芹弄出来的声音。她现在出了屋,去厨房了。

“这个死丫头!” 她骂了一声。不过,她并没有起身的打算了。这深更半夜的,有事明天说吧,她心里这样想。她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将耳朵盖住了,耳不听,心不烦,随她去。柄生也听到开门声,知道是香芹去厨房找食了,心安不少。他以为这是一个好征兆,表明香芹没事,还消了气,吃饱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将彻底恢复过来。这般,他心里的负担没有了,睡意来袭,很快就睡着了。这时,家里最清醒的就是香芹了,清醒的她还打算做些油炸果子,以应对明天漫长的白天。她是铁了心要跟母亲对着干了。夜里气温很低,缸里的水冰冷蚀骨,香芹毫不退缩地舀水揉起面来。这一忙活就是两个来小时,香芹才吹灭蜡烛,端着一碟油炸果子进屋了。之后,整个院落才彻底安静下来,消融在浓密的夜色里。

一夜醒来,窗外已是霜深露重,寒意愈浓。跟往常一样,洪亮嫂六点左右就醒了。房里还很暗,唯窗户泛着些微光。她穿上棉袄就下床了。她打开房门,天空灰蒙蒙,茅顶土坪上都盖了一层白霜,寒风袭来,脸颊刀割般疼痛。这样的场景她已见得麻木,包过眼前的整个院落,甚至下面村落的一角,都让她感到厌烦。从丈夫走后,她掌控这个家开始,她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睁眼,就面对这些了。说实在的,她真想退居二线,用另一个视角看待这一切。那时,她可以抱着孙子睡到自然醒,然后待房里一边做鞋或织毛衣,一边照看他。太阳出来后,气温升高了,她才带他出屋走走。她会细致地观察一朵花一棵草,也会追着高飞的鸟或是慵懒的鸡,只为给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的孙子带去欢乐。那样的日子才是日子,那样的人生才像人生。她伫立门口,一时陷入美好的畅想难以自拔。

吱呀一声,后面有房门开了。洪亮嫂回过神来,提身往厕所方向去了。出来的是柄生。他揉着眼,站到了房门口。看到满院的霜花,他精神一振,神采飞扬。今天准是个大晴天,他得着手制定这一天的计划了。因为要腾位置办酒席,他院里起柴房的计划推后了。去往厕所的道路他都铺了花岗岩,土坪他也铲平夯实了,院里柴火足够半年用,山上还放着十来担,一时间他头里茫然一片,找不到使力点了。最后,他只能对前面的几间茅屋想办法,要加固茅顶,更换栏门,还要清洗里面,消除积粪。当然,做这个事他要先跟洪亮嫂打个招呼,毕竟这不是小事,一些工具要用钱买,风险也不小,有一定的安全隐患。

片刻,洪亮嫂从厕所回来了。她见柄生凝立茅屋前,有些好奇,不由得向他靠去。

“柄生,你站这干嘛?”洪亮嫂问。

“这茅屋……有些不牢固了,”柄生支支吾吾,“要是下大雪的话,怕……”

洪亮嫂看了看,面色凝重,确实破败得很。“那怎么办?”洪亮嫂问道。

柄生将脸偏向一边,喃喃道:“最好是加固一下。”

洪亮嫂见柄生满脸羞怯,心里划过一丝疼痛,立马鼓励说:“你去办吧,要什么跟我说。”

“嗯嗯。”柄生连连点头,面孔煞白,像被父母质问做了错事的孩子。

洪亮嫂立马走开了。她不想难为柄生了。她边走,边叹气,还摇头。真该交权了,她想,如今自己老眼昏花,身体老朽,思想僵化,占着这个位置,不仅毫无作用,还让大家难堪。她径直朝厨房走去,推开门,就迈了进去。她首先拿起菜罩看了看,里面的饭菜没动。她有些疑惑,昨夜出屋的不是香芹?还是自己耳背听错了?抑或是自己神经衰落当时产生了幻觉?经过这一个早上,她对自己产生了不小的怀疑,不由得往自身找原因了。不过,当她看到灶台上散落的番薯粉以及闻到锅里散发出的茶油味时,她恍然了。霎那间,她心生愤怒,对香芹无比失望,恨铁不成钢。自然她也看到了自己的巨大失败,过去的所有付出打了水漂,毫无成果,而对未来亦感到绝望,还得延续日复一日的无聊,重复年复一年的无望。她拿起抹布清理灶台,可没擦几下便将抹布一扔,气冲冲地奔出屋外。她径直来到香芹门外,伸手在门上重重一拍,见里面没动静,又猛烈敲打了一阵。

“你还死在床上干嘛!”洪亮嫂怒道,“你做这些给谁看……”

这声响自然惊醒了沉睡中的香芹,她面露不悦,揉揉眼睛,对门外吵嚷的母亲非常不满。不过,她也没打算回应母亲,想忍让她一下,待她力竭气消后,她就该干嘛去干嘛了。柄生也听到了屋里的声响,快步走了过来。她站洪亮嫂身后,局促不安,见她那样一副怒容,又不敢上前劝。

“柄生,你把门给我踹开,我进去将她拖出来!”洪亮嫂回身对柄生说。

柄生哪敢,动都没敢动。

见叫不动柄生,洪亮嫂便提脚踹门,砰,砰……一连踹了五脚,将门内的栓扣冲击得变了形,露出一道门缝。香芹立马坐起来,卷着棉被,身体缩成一团。她心里非常惊恐。第一次感受母亲这么大的怒火。

“还不滚下床将门打开!”洪亮嫂下了最后的通牒。

香芹还是没动,心里却慌乱得很。她希望母亲到此为止,作为谈判的筹码她承诺会做出改变。但洪亮嫂没了耐心,这事已没了商讨的时机与意义。她又猛烈地踹了一脚门,然后绷紧身体,冲了过去,砰一声,门被撞开了,重重打墙上。见香芹缩在床上,她立马奔过去,抓住被子一角,用力拉拽,边拽边骂:

“你个天收的,一天到晚躺床上,不怕躺断腰么?”

香芹又急又羞,不由得尖声大叫起来:“啊……”叫着叫着,泪眼滂沱,痛哭不已。

这哭声更激怒了洪亮嫂,一把将被子扯了过来,甩地上。香芹蜷缩着,单薄得像只羽翼未丰的小鸟,忍受着寒冷的侵袭。见此,柄生心生怜惜,想将放凳上的花色棉衣递给她。

“给我滚下来!”洪亮嫂呵斥道,“以前真是对你太纵容了,鼻子翘上天,凡事跟你好说歹说都不行,你要干嘛!”瞥见桌上那碟油炸果子,端起砸地上,碟子摔得稀烂,果子滚了一地。 “以后再这样不知好歹,我会将你反锁屋外,冻死你算了!”说着,又走过去拉香芹。香芹一边用手抵挡,一边哭泣,样子悲苦凄惨。柄生壮着胆,走过去,拉开洪亮嫂。这不堪的一幕才停罢。

柄生将洪亮嫂拉至厨房,然后恭谦地站她边上听她的抱怨。说着说着,她哽咽起来,感叹自己命苦,出力不讨好。最后,老泪纵横,甚至还有一了百了的打算,“死了,就不会碍你们眼了,你们想干嘛干嘛……”这话吓得柄生不轻。他是不可能有这么自私想法的。他只会听从她的安排,将这个破落的家庭撑起来,以报她的再造之恩。如果真闹到那一步,他会默默离去的,回木兰乡,即便孤独终老,也不再充当勾起她们两母女的矛盾源。他不是来这里制造仇恨的,而是来这里创造幸福的。

香芹还缩在床上哭泣,慢慢的眼泪干了,变成低声啜泣。不过,她心里的痛苦并未减轻,甚至也有了轻生的念头,或在屋里悬梁,或跑去后山的水库自尽,或离家出走香消他乡。总之,她感到非常绝望,没了走下去的勇气。坐了一会,她感到全身很冷,尤其裸露的双脚已冻得麻木。她下了床,拾起被子,放回床上。然后,拿起放凳上的袜子衣服穿上了。慢慢的,她全身暖和了,压抑的心胸也舒缓不少。她走出屋来,去外屋的门后拿扫帚,准备将散落一地的油炸果子扫干净。走到外屋门口,香芹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哀泣,“……你好狠心哟!撒手一走什么事都不管了,让我一个人承受……”

香芹拉开门,拿起扫把,就回屋了。那话像针一样刺痛她的耳膜,她难以忍受。她将油炸果子扫拢一堆,然后打开后墙窗户,抓起地上的油炸果子,就往窗外扔。这东西好似成了污点证据一样,她弃如敝屣,得匆匆处理。完了,她坐凳上,思索下一步的打算。觅死的心她没有了,继续对峙下去也不行,那选择就有限了。先去外面喘口气吧,她想。这是一个好办法。她立马站起身,往屋外走了。经过厨房时,她壮胆往里瞧了一眼,母亲依然低头垂泪,柄生站她身边,神情凝重,心头一紧,加快了行走步伐。走到茅屋前,她本能似的走到鹅圈旁,打开栏门,引鹅群出来,赶它们下去觅食了。

欢闹的鹅鸣引起了柄生的注意,他走出屋外看了看,见香芹赶着鹅已走到半坡位置,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快步走进屋里,跟洪亮嫂报告这个欣喜发现。

“香芹赶鹅下去放了。”

洪亮嫂一听,立马停止抽泣,抬头盯着柄生看,一脸质疑。

“现在都快下马路上了。”柄生说,连连点头以示肯定。

洪亮嫂立马站起来,走到屋外,往斜坡方向看,果见香芹让鹅群簇拥着,往村中走去。

“这该死的仔,不教训她一顿还没人说的了。”洪亮嫂愤慨道,“这次她最好能记久一点,不要再惹我生气,不然有她好受的。”

柄生憨笑着,没有接话。这场迅猛的风波以这样一种平和的方式结束他还能说啥,任何的添油加醋不仅多余,还破坏眼下安定平静的氛围。

“烧火做饭吃吧。”洪亮嫂说。

“好的。”柄生往灶头走。

这之后院里的氛围发生了一些转变,香芹没再任性,也同桌一起吃饭,但跟两人的隔阂依然存在,没啥交流。洪亮嫂也退了一步,没再过分要求她。她本想让香芹带着柄生去各处的亲戚那里走一遭,告诉他们农历二十自己成亲的事。这意义重大,即表示诚意,又替自己减轻负担,更能拉近两人的关系。都这个时候了,两人还像陌生人一样生疏怎么行?但她没跟香芹说,而是借着带柄生去镇上买衣服的时候,她一家家拜访,诚恳地邀请亲友们腊月二十务必光临寒舍,当女儿结婚的见证人。将这些做好后,她轻松不少。她也相信,婚事办完后,香芹跟柄生的关系能快速升温,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她是过来人,知道这些的。

5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万事俱足,只等那个日子了。这时,洪亮嫂才放松下来,脸上多了几分笑容。她是个实干派,做事精益求精,对自己有一套严苛的行事标准:不做则已,要做就得争当第一。她准备杀家里最大那头将近两百斤的肥猪,定了一百斤鱼,八十只鸡,五十只鸭,还打算杀三十只鹅。这回她要办一场风光盛宴,即便掏空家底也在所不惜。上一回村里办的大酒还要追溯到村长流金死那会呢,到今天还有人在回味那盛况。这次从她决定大办起,她便以那场酒的标准着手的。人活一张脸,这就是引导她为人处世的箴言。在关乎家族命运的选择上,她表现得比男人还强硬果敢。

柄生穿着新棉衣,做起事来更加麻利了。他先是按着洪亮嫂的吩咐,将家里来了一个大扫除,把门窗家具擦洗干净,将无用的东西扔的扔、烧的烧,然后就全身心投入到茅棚的改造中了。他知道那个日子的临近,之前的愉悦兴奋渐渐让恐慌侵蚀了,他只要一刻不干活,心里就会烦躁,脑袋胡思乱想。晚上也睡不安稳,还噩梦不断。这种情况让他想到父母走后的那段时间,孤单无助,动不动哭泣流泪。终于有一晚,他无法抑制,眼中渗出泪来,但没等他将心里的愁闷释放十分之一,那泪就干了。生活造就了他的坚强,也间接地削弱了他的自愈能力。

腊月十八晚上,洪亮嫂有很多事要交代,便打破了一段时间来沉闷的就餐氛围。

“今天那定的鸭子跟鸡都送过来了,明天荣生会过来杀猪,村里帮忙的人也会过来,大家要热情一点,别板着张脸,好似别人欠我们什么一样。”洪亮嫂说,表情严峻。

“嗯。”柄生小声地回了句。

洪亮嫂扭头看看香芹,香芹放下碗筷,笔直地坐着,竖着耳朵听。至于听进去多少,没人知道,包括她自己。

“柄生,明天就不要管那茅棚的事了,帮荣生将那头猪放倒,然后把笼子里的鸡鸭杀了,让来帮忙的妇人收拾。鱼上午会送来,也要处理好,这个天气不怕,肉不会坏。哦,还有鹅,你挑三十只差不多的,这东西只有我们有,杀给他们尝尝,也是应该的。”洪亮嫂说。

“好的。”柄生回道。

“明天事真多,唉,”洪亮嫂叹气道,“家里也没个得力帮手帮你。”说着,又想到早逝的儿子,鼻子发酸。

“不要紧的,”柄生安慰说,“我做快点就是了。”

洪亮嫂咬咬唇,忍住泪,说道:“明天我让同房的华生帮帮你,这么大的事,他们也是要出力的。”

柄生没说啥了。他完全听从洪亮嫂的安排。

说到最后,洪亮嫂又对着香芹说:“你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好就行了,别到时让来看婚房的亲朋笑话,别的事不要你管。”

香芹依然没有表态,呆呆地坐着。见此,洪亮嫂知道她又在耍性子,语气中带着一丝愠怒道:“这是关乎你陈家的脸面,你死去父亲的脸面,你糊弄一下试试!看他在下面能否安心。”

这话非常锐利,又刺痛柄生的耳膜,心也提嗓子眼上去了。他怕她们再次上演争锋相对的场面,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厨房里安静得可怕,柄生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烛光摇曳,映照着她俩僵硬的脸容。僵了片刻,香芹率先做出了让步,端起碗,往嘴里扒冷硬的米饭。

“柄生,吃饭吧,”洪亮嫂说,“别冷了。”

“嗯。”柄生立马拿起筷子吃起饭来。他知道危机过了,大家有了更为要紧的事做——好好吃饭。

吃完,香芹就拿桶提了半桶热水回房洗漱了。洪亮嫂坐桌边思索,看看有啥遗漏的。

“后天,你跟我身边,我带你去跟亲戚们打招呼。”洪亮嫂说,“你可要留点心,以后就是你们俩跟他们打交道了,他们有什么事,也是你们去,我是不想参与了。”

“好的。”柄生答应道。

“后天你也别掺和啥了,这忙那忙的,你有你的事,你就站院子里招呼来的客人,给男人散烟,女人倒茶,孩子发糖,让别人看到你的热心跟实在,给他们留下好印象。总之,你是新郎,是主角,结婚是人生第一大事,得好好表现,给咱们家争争光。”

柄生听着,发现搭肩上的担子不轻,心里发虚。

“早点洗漱睡觉吧,明天的事多着呢。”洪亮嫂站起身,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

柄生一时有些懵,手足无措的。他还想多听一些呢,越细越好,这样他就有所参考了,或按照她说的做就行了。说到底,他还是对自己缺乏一点信心,一想到明天那么多事,忧虑满腹,头里乱糟糟的,毫无头绪。柄生紧锁眉头,迈着沉重步伐出了厨房。进了房间,他关上门,就脱衣上床睡觉。这不是还有一晚时间做准备嘛,还是先积蓄能量更为要紧,他想。有了充沛的精神,再难的事他都完成过。所以,没必要过分忧虑,就是有啥没把握,也是可以向洪亮嫂求助嘛。这样,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来帮忙的村人一大早就来了。见到院里的变化,个个都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柄生的能干。柄生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关注自然有些不习惯,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就是不去跟他们对视,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但洪亮嫂听着受用,一边笑着回应大家的赞许,一边给大伙细致地介绍柄生的情况,完了走进厨房,给大伙做丰盛的早餐招待。做这些事情她心里充满喜悦与成就感,动情时甚至落了泪。她二十年的坚守,得到了回报,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香芹出来时,村人又围拢她身边,说着喜庆祝福的话。香芹强装笑颜,应付片刻,又回房了。她还有些不适应。

吃了早饭,大家就开始准备明天要用的食材了。虽然气温很低,但村人的热情很高,积极性也强,都发自内心地想为这对不容易的母女出出力,促成这场婚姻的圆满举行。作为乡邻,他们是万万没想到洪亮嫂要将婚事办得这般隆重的,毕竟这只是一场招亲,名声上就不好听,而且她们的家境贫寒,哪有大办的底气。但从洪亮嫂一家一户邀请乡邻前来帮忙,村人在允诺之时,无不震惊,直呼她洪亮嫂大气懂事,他洪亮虽早逝,但这一生不亏,娶了一个非常好的老婆。所以,他们一大早就来了,嘴里带来了诚挚的祝福,口袋里也准备了厚重的红包。这是必要的,祝福给予这对新人,祝他们新婚大吉,早生贵子!红包奉献给洪亮嫂,以适当帮衬一下这巨大的开支。按洪亮嫂的规划,后天的正餐有五十桌,为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准备了位置。这是多么大的手笔!村长流金办丧事时,场面虽大,但村里每户也就告知派一个代表,落了不少口舌。

中午时分,媒人雷金嫂来了。上次回去前,洪亮嫂就要她早一天来,家里可以给她安排床铺。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段姻缘最大的功臣就是她,洪亮嫂怎么也要高规格接待她的。她一来,大家的热情不免又高涨起来。几个年纪不小的男人跟她开起了玩笑,意思无非是问她哪里有合适的没,自己打算换一个,雷金嫂笑着摇头,匆匆走过,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笑声引出了厨房里的洪亮嫂,她见雷金嫂来了,立马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呢?”

雷金嫂说:“家里有事耽误了。”

“孩子没跟来吗?”洪亮嫂问。

“留在家呢。”雷金嫂说。

“怎么留家呢?不是让你带他们来嘛?”

“唉,麻烦,让我那家的带着。”雷金嫂说,“天天带他们就够受的,有机会出来透透气,还将他们栓裤腰么?”

“你呀你呀……”嘴里连连奚落着。

洪亮嫂倒了一杯热茶,端出来给她。“你就去屋里坐着吧,我忙着给帮忙的人做午饭呢。”

雷金嫂接过茶杯,连连点头。洪亮嫂转身回了厨房。雷金嫂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观察院里的忙碌场景。成担成担的萝卜白菜放在院里。两个女人正在大木盆里给鸡鸭拔毛,盆里的水冒着热气。两个男人在砧板上剁鱼肉,准备做鱼丝鱼丸。那杀死的肥猪已挂上了墙,中间剖开,正在分解内脏。柄生站那杀猪荣生的身边,穿着黑棉衣,外披一件围裙,手上拿着葫芦瓢。她不假思索,便朝他走了过去。快到他身前时,她招呼了一句:“柄生,你在这里干嘛?”

柄生回过身来,见是雷金嫂,立马笑了,“给杀猪师傅帮忙呢。”

雷金嫂赞许地点点头,心里有很多话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简短地总结成一句:“明天你就是新郎官了。”

柄生羞涩地笑着,脸上红了一片。此刻,雷金嫂看到了柄生身上的明显变化,脸上的皮肤细腻白嫩,身躯粗了一圈,头发精神整洁,衣服合身干爽,像换个人似的。这洪亮嫂还真会养人,短时间内柄生就这么大的变化,她不由得想。当然,也只有同为过来人才知道,这一路上,洪亮嫂付出了多少,承受了多少。突然,雷金嫂心中感慨无限,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便再总结成一句:“明天,你就得叫洪亮嫂为妈了。”

柄生的脸又红了,还一直蔓延到脖子、耳根。

雷金嫂忍不住笑道:“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别人将那么好的女儿托付给你,你叫她一声妈还不愿意?”

柄生身上好像有很多蚂蚁撕咬,难受得不行,好在荣生替他解了围,“柄生,快去厨房提一桶热水来。”

“好!”柄生提着桶,就奔去厨房。

洪亮嫂笑着摇头。

“真是傻人有傻福!”荣生嘀咕一声。

“你就好好杀你的猪吧,”洪亮嫂回道,“别的事莫要管。”说着,走了。

雷金嫂走到院中时,想到另一个主角香芹来。她不知道这姑娘此刻心里在想些啥,所以想找到她,看看她啥表情,以窥测一二。她自然希望香芹想开了,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找个实在本分人安心踏实,露天电影里演那些纯粹就是骗人的,要是信了,注定自讨苦吃。不幸的婚姻她见过不少,但幸福美满的也多,其中的关键因素就是夫妻中的妻子形象,只要女人贤惠顾家,这婚姻十有八九就是幸福的。但若妻子强势蛮横,那家庭多是悲剧收场。很多人将婚姻破裂的原因推给她这个牵线人,说她见钱眼开,巧舌如簧,自己受骗上当,是不合理的。尽管这类负面评价不少,但她从没放心上,六十出头的人还在到处撮合姻缘,也还希望自己牵线的每一桩婚姻圆满幸福。

她巡睃整个院落,没见香芹的身影,便往屋里走去。刚进屋,见她拿着抹布,擦洗自己的房门,心中大悦。不过,她却没有上前跟香芹打招呼,而是立马走开了,怕影响她做事。最后,她只能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烧火洗菜等。可一进厨房,浓烈的油烟味熏得她咳嗽不止,又让洪亮嫂请出来了。最后,她只得又回房里坐了。香芹见她进来时,立马扭身回房,还将房门轻轻掩上了。雷金嫂只是笑,笑着笑着,心里又生出些惆怅。她结婚那会也如香芹这般娇嫩害羞,可如今自己就像老腊肉松树皮又硬又黑,这几十年怎么过的、做了什么她没多少印象了,而如今她又隐约看透往后的时日,自在快乐越来越少,愁苦病痛与日俱增,像参与这样喜庆的日子恐怕屈指可数了。她突然感到全身很冷,赶忙去握桌上的茶杯,但茶水的热量已散发走了,跟冰水般凉。这时,她又想到上个礼拜家里死的那条老狗,她触摸它身体时,跟这水一样冷。她神思恍惚,梦游一般,直到洪亮嫂一声“吃饭了!”,她全身震颤一下,醒了过来。她后怕连连,赶忙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便提身快速远离这个惊悚地。

之后她的心情一直低落,食欲也不好,就吃了半碗米饭,菜也没怎么吃,油水太多难以下咽。洪亮嫂看出些异常,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强打精神说没事,自己最近一直这样,人老了各方面都不如以前了。饭后,洪亮嫂让她去房里休息休息,她欣然接受。她睡了一觉,是让梦里的孙子吵醒的。那孩子一直扯着她的衣角哭泣,问他怎么了,也不说,心里一急,就醒了。醒来后,发现是虚惊一场,才心安了些。不过,想到家里,他又忧心起来,有很多事要解决,也还有很多事在来的路上。她靠着墙坐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可越想越乱,纠缠一团了。

“这下贱的劳碌命,真是一点清闲也享受不得!”她不免责备自己起来。说完就匆匆下床了。

屋外已经安静下来,帮忙的人几乎都走了,就墙角压水井旁还坐着两人洗着萝卜。土坪上趴着三条狗,闻着屋里飘出的肉味,立马站起来,口水淋漓。那猪肉已分好,整齐摆在雷金嫂身后屋里的一块门板上。雷金嫂将门关上,走到了院里。洪亮嫂跟柄生还在厨房忙碌,里面蒸汽弥漫,锅里热油滋滋作响。她又往前走了走,站到了院中心。太阳渐渐西沉,天边的晚霞也逐渐消散,只残留几分黯淡的色彩,映照着远处孤寂的独户人家。她朝对面巍峨的群山看了看,眼里心里还像这天地一样,空空落落,无所依附。

“这世界除了家,哪里都不自在。”她嘴里又咕哝道。

之后心里这种空落落的感觉一直陪伴着她,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时,她跟洪亮嫂共处一室,同床共枕才缓解。这让她想到小时候跟父母兄妹同挤一张床的情景,那是多么的温馨快乐,多么的安全踏实,还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不用急着直面生活。走到今天,她不仅身体老朽,精神也疲惫不堪了,只是她一直咬牙坚持着。她心里的苦无法述说,也找不到人倾述。唯有这刻,她们两个所谓的女强人,借着暗夜的掩护,才敢于卸下厚厚伪装,打开封闭心胸,以疗养那孤冷脆弱的灵魂。

“你说这做人有啥意思?”

“没啥意思。”

“那我们为啥还要这样折腾呢?”

“谁知道呢。”

“哈哈……”

……

她们说了几个小时,直到实在困倦,才睡觉了。在近一个晚上的时间里,她们也没探讨出人生的意义,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她们继续寻找其中的意义,也就是还得折腾下去。

两人天没亮就醒了。就像一对亲密的姐妹一样,她们还相互分享了梦里的一些事,两人都认真地听着彼此的讲述,好似将它们当作一种预言看待了。这是两个要成精的怪物,也可能是一对鬼魂,如果你现在在房里的话,定会毛骨悚然的。在床上说了好一会,见窗外有些亮了,洪亮嫂才下床收拾起来。她走到墙角的镜子前,倏然,里面闪现出一人形。她拿起木梳,端详了一会这张沧桑老朽的脸,确定没发现破绽,才梳起头发来。过了今天,她可以说功德圆满,可以笑面一切,包括死亡,也就不在意之后的归宿地了,在人间成精可行,上天国亦可,下地狱也无关紧要,就是当孤魂野鬼也没有怨言。

“你再睡会吧,我忙去了。”洪亮嫂说,声音很冷,好似从地里穿透出来的。

“不了,我也起来了,睡也睡不着了。”雷金嫂回道,声音更冷,好似魂还未附体。

“那好吧。”

就这样,这两个老朽之人,靠着残存的精气,开始了新一天的折腾。她们先是一起去了茅厕,背对背,蹲在两条横跨整个茅坑的木板上,排了晨便。两人身体都虚,腹泻不止,蹲得两脚发软才起来。出了茅厕,她们忍不住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震颤整个院落。然后,去了厨房,将昨天的剩饭剩菜做了一大锅的泔水,挑去棚里喂猪。鹅圈的栏门打开了,它们沿着斜坡下到村中的草坪上自由活动。之后,她们便开始做几人的早饭。

做好早饭,雷金嫂回了屋,从衣箱里将自己新婚时穿的大红棉衣拿了出来。端详了片刻,拿去了香芹房里。香芹刚起床,坐镜子前梳头发。

“今天,你穿这件衣服吧,”雷金嫂说,“他们会回来看我们的……”鼻子一酸,便匆匆走出屋外。香芹见桌上折叠的大红棉衣,立马站起身,走了过来。她伸手触摸,棉衣非常温暖柔顺。她想到了露天电影里有过的温馨一幕:两个相爱的人,在亲人的祝福声里,喜结连理,走向剧终。这之后呢?电影没有交代,但她体验了:看着父亲闭上眼再没醒来,目睹了哥哥让母亲背去后山掩埋,之后跟着母亲这具孤独的游魂凄凉过日……现实还真不似电影,不理想,也不浪漫,还异常残酷!她第一次这么想。她将棉衣拿手上,站镜子前穿好。很合身。这让她更为伤感,便匆匆走离镜子。出屋前,她突然想到一点事,便关上门,走到床边,手伸枕头下,将那把黑剪刀拿出来,放抽屉里。她原本是拿它防身的,如果柄生图谋不轨,她会毫不犹豫刺向他。这也是她从电影桥段里学来的,让她安定平静了这么些个时日。现在,她认为毫不必要了。不仅如此,她还将压褥子下的那双布鞋拿了出来,走到窗边,打算扔外面的茅草丛。但要出手时,她又冒出了一个主意,要不再纳两双鞋底垫一垫,加以利用?权衡片刻,她将布鞋也放抽屉里了。做完这些,香芹轻松很多,打开房门出来了。柄生刚从屋里出来,发现香芹就像初升的太阳一样,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从此,他将环绕着她,运行不止,直到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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