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祖父祖母
我们家的老宅坐落在村堡的西北角。从北线进村,走过村里的牌楼不到50米,就能看到老宅的后墙。
老宅占地约2000多平方米,正房为五孔砖窑,外加两孔偏窑,顶部盖有五间砖房。院子东侧过去还有一排大厅,大门在东大厅的北侧。是过去村里唯一的两层住宅。上世纪四十年代顶部房屋坍塌后,就再也没有恢复。
祖父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他和祖母住着两孔半砖窑,种着五亩半土地(土地改革后又分得三亩),养活着我父亲、叔叔和两个姑姑全家六口人。后来两个姑姑一个嫁到北西泉,一个嫁到东泉。
我四岁那年,父母亲一方面为了不影响他们上班,也考虑不让祖父母寂寞,另一方面祖父母又特别想他们的长孙,再一方面国家遭受自然灾害,城里粮食供应紧张,我又年幼体弱,就把我送到了祖父母身边,把妹妹送进了母亲所在工厂的托儿所。
那时候祖父母已处理了老宅,买了霍氏祠堂对面小巷里一处小院的三间西屋和一间半北屋。他们住的西屋为一进两开,一进门是堂屋,堂桌的位置是砖砌的约一米多高的米面柜,柜面上是神龛,神龛的中间供奉着祖先的牌位,右侧是财神,左侧是孔夫子。每年的正月初一至初五,祖父都要领我在这里上香磕头。堂屋的北侧是我和祖父母住,南侧平常不住人,偶尔姑姑们来住几天。
这个小院有三户人家,东户住着一位老太太,她很孤僻,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北屋东侧住着一家四口人,他们家的大男孩叫段则,小我一岁。北屋西侧还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叫二不楞,在太原市居住,很少回来。小院的西侧有一个套院,北侧靠东一间半房是杂物间,里面放着祖父母给自己准备的两口棺材,还有几口大缸、瓦罐、笸箩、笸箕,以及祖母的纺车、织布机等杂物。北侧靠西是一片空地,里面种着几颗花椒树。空地的北侧就是我们老宅的屋顶,也就是过去坍塌了的二层房地面,也是村里的西堡墙顶。套院西南角是我们几家人的厕所。东南角是我们家的柴房。套院中间有我们院三家人的沤肥堆,这些沤肥堆实际是各户人家的生活垃圾堆,厕所的粪便满了时,也掏出来倒在上面,隔一段时间再翻腾一遍,生产队定时派人收走,拉到大田做肥料。套院西侧便是西堡墙顶,站在这里,村南的大路口、村西的大池塘、福建寺正门和远处的赵壁村一览无余。
祖父名叫霍树德,小名银锁。村里人从来不叫大名,都叫他“银锁老爷”、“银锁爷”、“银锁大爷”、“银锁哥”;叫祖母“银锁奶奶”、“银锁大娘”、“银锁大婶”、“银锁家的”。祖父小的时候上过私塾,他的知识面比较广,毛笔字写得好,还收藏有《康熙字典》、《易经》、《黄历》等不少古籍书。他性格温和,话语不多,爱干净,吃穿从不挑剔。他从来不去别人家串门,但村里经常来家里求他的人不少。有让给子女看八字的;有让给成亲、盖房、祭祀选日子的;也有要谢土请写牌位的;还有让给写对联的等等。祖父说我是山下火命,将我的乳名称为“海水”,以求平衡。他崇尚中庸,将我们这一辈的字号由“本”改为“中”。
那时候,来我们家最多的是一位比祖父小八、九岁的老者,人们称他为“虼蚤长生日”。第一次见他,我叫他爷爷。那时,祖父笑了。长生日连忙说“不对,不对,我应该叫你叔”。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家在村里的辈分是比较高的。
祖父母两人都抽烟,但从来不抽卷烟,只抽烟叶。他们有个黄铜烟叶盒,一杆30多厘米长的玉嘴铜头烟杆。祖母是偶然间抽几口,祖父抽得也不多,但是外出从来不带烟,也不抽烟。在家时,也只有来人时,配客人抽得多一点。每次长生日到来,就与祖父谈天说地,吞云吐雾,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
我刚到村里时,依稀记得全村实行大食堂,祖父拿着碗筷拉着我的手,我拿着小搪瓷缸和小勺,一起到宗祠堂西侧的大院吃面条,吃完后再给祖母端回一碗。没多长时间,大食堂就取消了。
我还记得祖父在卧龙沟底的惠济河畔种着约20平方米左右的一块菜地。地里种有豆角、茭瓜、莙则菜、小葱等。隔几天,祖父就带着我到菜地去浇水、拔草和摘菜。回家时,他挑着从河里打的水,我提着菜篮子,顺着S路很吃力地走上沟顶,中间要休息好几次。后来,在我的请求下,父亲给我找了两只小铁桶,做了一根小扁担。这样,我能和祖父一起挑水了。多数情况下,我的水桶一只是水,另一只是菜。更可惜的是,在坡路上休息时,由于没有平地,放在坡地上水桶里的水,由于倾斜会洒掉不少。
有时候,祖母也和我们一起去沟底。她是小脚,鞋大约也就10厘米左右,走路很慢。我们来到沟底后,祖父打理小菜园,祖母坐在河边洗衣服,我在河里捉小蝌蚪。那种留存在我记忆中的田园生活,每每想起都是无比的欢快。
祖父他们还在套院养着一只羊、两只鸡。每天早晨,听到村里的羊倌在村口吆喝声,祖父就打开羊圈门,羊一溜小跑,随同各家的羊,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羊倌那里,而后一起踏上觅食之路。夕阳西下时,羊群进入村西门后,就自觉地跑回主人家。祖父或祖母就会给羊倒上一小盆水,看着羊喝完后,便将养圈了起来。隔两年,祖父找人将养宰杀后,再养一只小羊。
那时候,生产队规定,每个人每年要做15个义务工。祖父母的义务工,都是祖父去完成的。祖父年过花甲,身体不是十分好,1947年秋天,他在给地里干活的我父亲送衣服时,被在房顶上放哨的国民党士兵开枪打伤了右腿,子弹头在他的肉里一直没有取出来,每逢阴雨天都隐隐作痛。为此,每年秋天,生产队就安排他去看护一个月的枣林。
我曾经陪着祖父一起看护过枣林。枣林里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外,一片寂静。被虫子咬过的红枣,不时地掉落在地上,屎壳郎爬过来闻一闻也逃之夭夭。我们基本一整天都见不到别的一个人影。
在我们老宅的门前,还有一盘古老的石碾。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曾在那里碾过玉米和黄豆。我和祖父推碾子,祖母坐在她自己用玉米穗叶子编的圆垫子上往笸箩里箩面。那种掺着黄豆的纯天然玉米面窝头和煮疙瘩,今天我们是再也吃不到了。
祖母每天也很忙,除了做饭和收拾家外,不是纺线,就是织布。有时还自己染布,一块白布,在锅里一翻腾,挂起来成了蓝布上镶着一排排白花的花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蜡染。她还会自己酿醋,每年夏秋季节,摆在窗前花栏墙上的紫色醋坛子,在花椒树的衬托下非常醒目。每年秋天,队里分了红枣后,她都要晾晒一部分,再做两、三罐酒枣。每到祭祀时,她蒸的花馍也是别样地好看。家里宰杀羊后,祖母总要将羊胰子捣碎和上石灰揉成团,晒干后当肥皂用。
祖母平时基本不出门,偶尔领我去村供销社买点煤油、食盐、火柴之类的生活用品。每年春节期间,村里请来戏班子唱戏,她也基本不去观看。
每到天气暖和后,祖母就在住房南边的屋檐下做饭,祖父和我轮换着拉风箱,祖母炒菜、煮面或熬米汤等。而后,三人在门前摆一个小饭桌一起吃饭。经常晚饭后,我们在院子里坐上一、两个小时,才回家睡觉。
祖母对我特别关爱,每天变着法给我吃煮鸡蛋、炒鸡蛋、烙鸡蛋饼和蒸鸡蛋羹等,以致于我后来对鸡蛋特别的腻歪。村里因为没有水浇地,老百姓大都是靠天吃饭,所以很少种产量低的冬小麦,大田基本上都是种高粱、玉米、谷子和豆子类农作物。所以各家的小麦面都非常少,只有逢年过节或家里来了客人,才能吃上馒头、面条和饺子。平常,我们都是以高粱、玉米面为主。祖母为了防止高粱面在开水锅里融化,还在面里掺上用榆树皮磨的粉,当地人叫它“榆皮面”,而与高粱面掺在一起的面称作“混面”。我们都爱吃“糊糊”,这是一种用高粱面加水在火烧的锅里不停地用力搅动至熟,而后蘸上酸汤去吃的食物,在内蒙古称作“那糕”。祖母由于岁数大,没有力气搅面,就给我们蒸成碗托,散热后,用骨片划成菱形块,加上汤料食用。做面条也要裹上三分之二的高粱面,擀成包皮面条。甚至捏饺子皮也塞上一小块高粱面团,做成包皮饺子。充满智慧与勤劳节俭的祖母,总是变着法将苦日子过成好日子。
在村里的那些岁月,当我发烧时,祖母会将一个小碗,盛满小米,用白布包起来,在我身上和头上来回摩擦,口中还念念有词,擦完后,打开白布时,小米好像缺少了一些,几个小时后,我的烧就奇迹般地退了。我肚子疼时,她就取米粒大小的鸦片膏,用开水泡后让我喝下,不一会儿肚子就不疼了。有一次晚上,我手摸着墙走时,被蝎子蛰了,她用一小块木工胶,在开水里泡了一下,又在煤油灯上烤了一下,粘在我伤口上,时间不长,手掌就不疼不肿了。
那时候,家里没有电灯,更没有什么电视机和收音机,家家户户都是点煤油灯。一般晚上都很早睡觉。经常躺下后,祖父都让我背他教的《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和古诗词等。祖母也经常给我讲一些神话故事与村里的往事。什么“懂鸟语的公冶长听到南山有虎拖羊,谁吃肉谁喝肠”、什么“农民挖地挖到一坛金元宝后放弃,要天财不要地财”、以及牛郎织女天桥会、孟姜女哭倒长城等等。祖父对祖母讲错的地方,还不时地进行纠正与补充。
社会总是在不断进步,不断发展,古老文明与现代文明也是在相互交替、相互融合中不断得到提高和升华。进入六十年代后,村里通上了电。村东新建了水塔,村民们结束了到沟底挑水吃的日子,只需到水塔接水挑回家就行了。考虑到祖父岁数越来越大,父亲把祖父母的吃水问题交给了一个本家侄子负责。
我上学后,陪祖父母的时间就少了,只能等到学校放暑假和寒假时,才能回祖父母身边。
村里的小伙伴们得知我回来后,都来拉我去广场和村堡上玩。小伙伴们经常让我讲城里的事,问我火车有多长,跑得有多快,什么时候能开到村里来等等。有一次,他们还牵来一只一瘸一拐的大黄狗,让我看怎么能治好它。我捏了捏它腿上的骨头都是挺硬实的,又摸了摸它的爪子,发现在右前爪底有一个绿豆粒大小的硬东西,便用力抠拉,竟然拔出来一根约两厘米长的圪针。大黄行走恢复了正常,从那以后,它自己经常来我们院子找我。后来的假期里,我再也没有见到大黄的影子。
我长大一些后,每次离开祖父母回家时,也总要到相邻的赵壁村,看望外祖父母,并小住几天。两位老人身体状况比我的祖父母差一些。外祖父双手颤抖,吃饭时饭碗都端不稳,现在看来,估计是患帕金森病。外祖母眼睛不好,只有凑到你跟前,与你脸对脸,才能看清你是谁。他们有四个子女,大姨和我母亲住在县城,三姨远嫁在交城县王家寨,身边只有大我7岁的舅舅陪伴。
我在赵壁村的亲戚要比遮胡村多。除了外祖父母家,院子里还有其本家的大姥姥、三姥姥、大舅、二舅、四舅和六姨等。隔壁院子里还有我父亲本家的老舅舅、狗儿叔、二狗叔、明日叔、五日叔。此外,还有村南居住的老姨和补大舅,老姨和玉堂叔。我学会骑自行车后,每年中秋节和春节,父母亲准备月饼和糕点之类的物品,让我代他们回来看望这些长辈。
在外祖父母家居住的日子里,我印象最深的是夏季每天吃午饭,只要不是下雨天,大多数男人们都端着一大碗面食,靠墙蹲在小巷两侧,相互观摩一下女主人的厨艺,而后边吃饭,边谈论国家的或村里的新闻、趣事、轶事,中间穿插着各自的评论、点赞和分享,时常还有激烈地争论,谈兴正浓时,将吃完饭的碗筷放在地上,点上一支烟边抽边谈。我那时经常端着小碗,蹲在旁边倾听他们的谈论。有时,也观看舅舅同学们相互之间的恶作剧,以及年轻人们为活跃乡村文化而彩排文艺节目的热闹场面。
1969年秋天,我那坚强的祖母病倒了。倔强的她说什么都不去医院,除了我大姑和母亲外,谁也不准动她的身体。端屎倒尿,绝不让父亲、叔叔和我插手,还说怕我们粘上晦气。后来病情发展到吃不进饭,大便都是黑水。村里的医生说,除了吃止痛药,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看着祖母日渐消瘦的脸庞与痛苦难受的眼神,拉着她那苍白无力的手悲痛万分。年末,祖母在我们的注视下停止了呼吸,享年72岁。
祖母去世后,祖父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两年多,1972年1月23日晚上,他和我们聊天到十点多,当睡觉铺开褥子时,他突然躺倒,不醒了人事,父母亲让我请来了赵医生,经过诊断是脑溢血,让准备后事。次日凌晨,祖父仙逝,享年81岁。
后来,外祖父和外祖母也相继去世了。
2019年清明节,我们兄弟几个陪同九十高龄的老父亲回故乡祭祖,再一次踏上了古村的石板路,又一次走进了老宅院。儿时的小伙伴段则、祥元、二来、春梅等等也不知去向,唯有和他们生活的点滴,竟恍若昨日。
几十年来,每当站在故居前,总会牵动几许思念、几许哀愁。我会不由自主想起很多的人、很多的事,仿佛闻得几声离别时的切切虫鸣,看到一缕农家黄昏的袅袅炊烟,想到半点夜深幽梦里的婉然音容。看着杂草丛生的宅院,我再也听不见祖父母的谆谆教诲,再也看不见祖父母的音容笑貌。正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本章完,下一章《我的父亲母亲》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