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不仅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也懂得天文、地理、懂得测算。天气的变化对于庄稼来说至关重要的,那时绑在村头电线杆上的广播里虽然也报“天气预报”,但大家更愿相信“王家爹爹”对天气的预测。
“王家爹爹”,那是村里人对祖父的称呼。孩子们管祖父叫王家爹爹,孩子的父母、祖父母同样管祖父叫王家爹爹。
祖父看太阳落下去的时辰,落下去时的云彩颜色,测风向、风速,还掐着手指喃喃自语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大安,留连,速喜,赤口,空亡,小结”大拇指掐着食指、中指、无名指循环。这于我只是个游戏——祖父教我的手指游戏。多年后百度方知儿时玩的游戏是有出处的。这个游戏叫《小六壬掌》,传说为诸葛孔明所创,为行军打仗上马前占算战事吉凶胜负的方法。我并未学得此法精髓,我记得的仅是几个方言名词。
我也记得《百家姓》开头的一部分,“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是我儿时尚未识字时祖父教的“儿歌”,滚瓜烂熟,与《小六壬掌》一样,都是方言制作。
村里及周边村里的人都来找祖父问事。问红事良辰,问白事丧葬位置,也有家口不宁的,来问祖父求个安宁。我记事时,祖父已耄耋之年,但祖父总是很忙,不是戴着老花眼镜在桌前写字,就是有人来问事。然后他掐着手指念念有词。听姨母说起过多回。村子里姨母那一辈的女孩子,祖父都曾预测所嫁方位,以及一生的影响。如今当年的女孩子都已是祖母级的女人,祖父当年所测之言,十之确准之九。
祖父还给人治疗一种叫“蛇丹”的病。听说这病在医院花上上千元,还得吃些苦头方能治愈。而祖父总是给人免费治疗。涂上家里不知何处得来的黑乎乎砂浆模样的药液,每天涂一回,涂个三四天、五六天,没有不痊愈的。治愈的人感恩戴德。
祖父很老了,但我从来没觉得祖父老了。只是祖父盘桓床榻的时间比离开的时间久得多。每天早晨我给祖父倒夜壶。青瓷色的夜壶带着温度,也带着尿骚味。倒了尿液,我往夜壶口扔进几颗小石子,晃荡几下,算是刷洗了,然后在河水里清洗一下。晚上,吃过晚饭后,父母回房间,我则钻进祖父母的卧房——堂屋隔断的后间摆了两张床。祖父床横头摆了祖母的床,祖母带着姐姐睡。祖母的床我连蚊帐都不敢挨碰一下。但我灵巧地爬上祖父的床,靠在祖父身上,“阿爹,讲故事了”,祖父便开始讲各种新奇的故事。“白娘子”“二郎神”“姜子牙”……那些故事多么激动人心。我总是听完一个便缠着祖父讲下一个。我抱着祖父的胳膊摇晃,“阿爹,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啦”,祖父随着我的动作夸张地摇晃脑袋,且自带音效“嗯哼,嗯哼”,手一下一下捋着长须。等我缠够了,祖父才开始讲下一个。一个晚上,我总会缠好久,直到邻床祖母出声,我才不情不愿地翻下祖父的床,回父母房间。回父母房间须经过厨房。刚听完女鬼故事,黑灯瞎火的厨房处处毛骨悚然。我鼓足勇气,铆足了劲,一个口气冲过厨房,冲进卧房。卧房里同样油盏昏暗,但有父母在,身后的鬼也就隐退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