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崖上,猿啸鹤唳声中,白衣少年拔剑而出,遥指身前,道:“玄师父,秋师父,方儿有请了。”
他身前左侧有一大鹤,高约五尺有余,自颈而下覆盖黑褐色羽毛,浸透光泽,灼灼有华;惟头顶裸露皮肤鲜红,便似幽谷之中一朵红梅;灰色长喙恰似利剑一把,身子立于崖上,两爪紧扣地上岩石,双目冷漠威严,只是微微颔首,便似在说“且出招来”。右侧却是一白色大猿,佝偻着身子,高与黑鹤相似,面上若带微笑,好似一招呼自家儿郎归来的花甲老翁。
少年嘴角含笑,话音甫落,长剑便刺向黑鹤。黑鹤碎步急退,左翅挥出,一股疾风呼旋而出,吹动地上枯枝向少年飞溅而去。少年长剑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将飞溅而来的枯枝绞碎,旋即斜身变招,长剑向黑鹤双爪斫去。黑鹤长鸣一声,双翅展开,腾空而起,凌空下击,双爪堪堪抓向少年头皮。黑鹤双翅挥出气流迅疾,吹动少年衣衫猎猎作响,看着鹤爪便到眼前,少年却也不避,只是将身子蹲下缩成一团,手中长剑斜指向黑鹤柔软腹部。黑鹤右翅急速垂下,剑翅相交,铿然有金石之声。
两招过罢,少年心中道声“好险”,脸色却是如常,又纵身而上,手中长剑或砍或斫或刺或挥,浑然大气、纵横捭阖,隐隐有百战沙场、喋血夕阳之概;步法又飘逸的紧,或趋之若前,倏尔退焉在后,纵跃之间便似绕谷白烟,有形而飘渺难觅,无声却剑气四溢。黑鹤或挥翅与少年长剑相交,或碎步避过剑招,或凌空而下以爪击面,或长喙啄向少年,趋退击打之间,法度森然。它身形又大,双翅展开竟约一丈,挥舞之时便似刮起旋风,气流带动地下枯枝野草甚至碎石围在少年身边飞起落下、落下飞起,霍然有声,气势浩大。
石崖上烟云雾罩,崖壁上孤松卓立,一人一鹤于崖顶趋退击刺,身形黑白相间却又曼妙如舞蹈一般。少年斗到酣处,丹田中一股热流绕身而走,禁不住长啸一声,声揭行云。突然间,却又感到森然冷气向左肋袭来,肋下皮肤竟为之战栗颤抖。余光所及,便见那偌大白猿,手中持一松木短剑,向他刺来。这白猿身躯庞大,揉身而上却无声无息,待少年感到杀意浸体时,松木短剑离身已不过数寸;便在此时,黑鹤长喙也啄向少年颈部。少年情急,手中长剑直插而下,用宽厚剑背挡住松木短剑,同时将身子扭得如麻花一般,堪堪避过黑鹤长喙。
这一招避的极为惊险,黑鹤长喙与少年皮肤只在毫厘之间,少年感到脖子上一股火辣辣的痛,想来皮肤上已有一条红色伤痕。他回头含着嗔意看了白猿一眼,那白猿依然如老翁般和蔼含笑,便似方才并未出招。不待少年再有迟疑,黑鹤长喙又向他刺来,少年挥剑奋力挡过,纵身而上,又与黑鹤斗在一起。斗不几招,在少年剑招将老未老之际,白猿忽又鬼魅般欺到少年近身处,松木短剑刺向他捉剑手腕。少年早有防备,手腕伸缩间剑身竖起,以剑刃朝向白猿手中松木短剑,那白猿身法端得诡异,倏忽间无声无息的竟又退出丈外,便在此时,白鹤长喙已啄向少年头顶,少年低头避过,头顶束发方巾却被长喙啄开,一头乌发披散下来。
少年心中气苦,剑招越发凌厉,长剑劈空有声,剑意喷涌而出,便如这崖上云气一般,变幻莫测。黑鹤只是或挥翅或刺喙或跳跃以爪抓击,一一将少年剑招挡过。白猿却窥少年剑招新老生断间隙,以松木短剑近身刺向少年。他的身法着实诡秘,剑招全出常理之外,偌大身子,有时竟团的跟个狸猫也似,滚在半空,松木短剑从腋下反刺向少年面颊。饶是少年身法飘逸,又防备得紧,堪堪躲过白猿劈面一刺,披散在面前的头发也被这松木剑削断一截!白猿倏忽而来,一击不着,倏忽而去,来去无声。
猿鹤长击短刺下,少年只感一身不能二用,身法也支吾迷离起来,左避右闪,颇有狼狈之象。为闪开白猿来自身后的一刺,向左滑开数步,不想黑鹤甩头将长喙像长棍般扫来,躲闪不及,只能暗里运气,硬生生用身子挡住。当下只觉胸中气血翻腾,喉头微有甜意,他闷喝一声,将喉头血气压回腹中,身形急转,脚步错落,围着黑鹤不停绕起圈子。同时从怀中又掏出一把短剑,连柄只有一尺四五寸长,遥遥指向黑鹤;右手长剑随着脚步吞吐变幻,在身体另一侧画起或大或小的圆圈。
少年忽然变招,黑鹤白猿一时迟疑,攻势也稍松下来。便见少年围着黑鹤转不两圈,忽然大喝一声,如白猿一般将身子团在半空,左手短剑自腋下反刺向黑鹤颈部,右手长剑依然不停的画着圈子,将白猿挡在圈外。黑鹤挥翅横击,翅上羽毛根根竖起,好似箭镞一般,竟不怕少年短剑锋利,要与他硬碰一招。少年却又变招,左腿瞬出在黑鹤翅膀上一踩,借力于半空中转换身形,将腰反折便似断了一般,手中短剑自上而下斜刺黑鹤腹部。黑鹤双爪碎步急退,平平滑出两尺有余,方躲过少年这诡异一刺。
少年身子落在地上一顿,便又如影随形,切入黑鹤近身处,身形扭转折叠,左手短剑随身刺出,右手长剑却依然不停绕着圈子,挡住白猿。黑鹤长腿急趋,或左滑或右避,或退或闪,甚或飞身跃在半空,少年却如绕树长藤,间或脚步轻轻踩在黑鹤双翅上,借力盘旋于黑鹤身子上下左右之间,手中短剑又每每从不可思议处刺出,黑鹤只能低头以长喙不停拨开少年短剑。白猿见少年剑行险招,也纵身而上,松木短剑无声无息刺向起伏变幻的少年身体,却难耐少年右手长剑始终画着圈子,只能围着长剑,或纵跃或团身,意图欺入少年长剑圈中。
一鹤一人一猿,这一番斗又与之前大异其趣。黑鹤身形变幻快速绝伦,如一团黑雾或左右飘忽或上下飞跃,头顶上那抹鲜红便如雾中灯火。少年白猿两团白色身影,如白色瘴气,呈同心圆般围着这团黑雾翻腾飞舞,两道青色剑光时时如电光闪烁,却难以划开这黑雾白气的遮绕掩蔽。这般景象,的确尘世难见,于这云遮雾绕孤松卓立壁立千仞的绝顶悬崖之上,真如仙家斗法一般。
如此斗了半晌,日已西斜,橙红夕阳缓缓铺落,山风微起,崖外群山松涛声阵阵入耳,忽听少年大喝一声,脚步在黑鹤左翅一踩,身形急转,双剑交叉换手,长剑交左手横削黑鹤长颈,上半身又斜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与白猿纠缠在一起,右手短剑刺向白猿肋部。随着身形落下,他长剑停在黑鹤颈下一寸处,短剑剑刃已触及白猿皮肤,几股白毛顺着剑刃缓缓飘落。少年双脚落在地上,喜极大笑,道:“玄师傅、秋师傅,方儿这鹤翔猿击术算是小成了罢!”
白猿颔首微笑,黑鹤眼珠转了几转,似有嘉许之意,少年忽觉不对,稍伸脖颈,觉有异物抵在咽喉上,原来在他短刃触及白猿肋部之时,白猿松木短剑竟也无声无息的停在了他咽喉半寸之前;而黑鹤长喙却也落在他后脑要穴之上。少年大喜之后,心境转而沮丧,之前黑鹤长喙击打处又隐隐作痛起来,心中血气憋着难受,大口咳嗽几声,委顿坐于地下。
白猿见少年撇着嘴,像要哭出来了似地,便拐着脚步在地上不远处捡起少年掉落方巾,在身上白毛上抹了抹,走到少年身后,拍了拍他肩膀,挽起他散落长发,竟为他束起发来。黑鹤双翅展开,向白猿微微点头,旋即长鸣一声,飞在半空中向远山而去。白猿手掌颇大,展开如蒲扇也似,十指更粗糙如石凿的小柱子,不想却灵活的紧,不一会,就帮少年束起发来,便听半空中有风声大作,黑鹤也飞转回来,长喙中啄着一血淋淋的球形肉团,双爪紧抓着几枚鲜桃,抛于少年身前,身子也落下,将长喙中血染肉团,递于少年。
少年一脸苦相,道:“蛇胆猩苦的很,不吃了罢!”黑鹤长喙啄地,咄咄几声,眼珠中似有苛责之意;白猿以手抚少年肩部,面色慈祥,口中呵呵有声,似乎是在劝少年吃下蛇胆。少年无奈,一口吞下蛇胆,脸色难受之极。白猿十指灵巧,剥去鲜桃果皮,将桃肉递与少年;少年却也谦爱,也剥了一颗鲜桃,递与白猿,一人一猿,相视而笑,各将桃子放入口中,直吃的汁水淋漓。晚风大作,黑鹤展开翅膀,将这吃桃的一人一猿护翼于羽下。
“哼,”半空中传来一道语音:“向道之路,至险至难,子弟儿郎一味娇惯,玄和、秋湖二位师弟,你们是要害了他的!”
这声音平平无奇,就如对面而言,然而这石崖之上,除去一人一猿一鹤,再无一个活物。少年三吞两咽,急急囫囵吃下桃子,顾不得汁水滴落,抖擞衣冠,向着话音方向跪拜于地上,道:“弟子谨受大师父教导。”黑鹤收起羽翼,白猿也咽下桃子,顺手抹去嘴角汁水,也垂下上肢,佝偻身子显出一副严肃样子,只是脸上兀自向少年挤眉弄眼,看起来别样滑稽。
“方儿,那蛇胆最能活血化瘀、调气养神,这一会想来也化去你半晌拼斗疲劳,你且过来,看看年来精炁内敛境界可有提升否?玄和、秋湖二位师弟也一并来罢!”
少年与黑鹤白猿顺着话音传来方向,直行约百步,面前已是深崖,似无路可走。却不想曲径通幽,少年向东边深渊纵身跃出,稳稳站在一座木制栈桥之上。这栈桥被云气封锁,几不可见,少年想是走熟了的,更不低头看路,只是脚步轻点,一跃便是一丈多远,黑鹤展翅飞在半空,白猿伸开长臂抓着栈桥护栏攀援前行,更比少年迅捷。
栈桥盘盘旋旋,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几转之后,到了一处地方,却与方才石崖大为不同。方才那处石崖方圆百丈左右,只有几颗孤松,就是地上的草也稀稀疏疏,这处地方却甚是狭窄,空地约莫只有十余丈,地上青草茂盛,正面是百丈峭壁,峭壁上松萝倒挂,无数青藤垂落下来,将峭壁遮盖的严严实实。
少年和黑鹤白猿刚踏上草地,自青藤覆盖的峭壁处便传来话音:“方儿,你且向前来,坐下说话。”少年向前紧走一步,盘腿坐在峭壁前一草编蒲团之上,黑鹤白猿站立两旁,就听那声音又平平响起:
“今日观你与玄、秋二位师弟一战,鹤翔猿击术已是大成,十年修行,方儿,也不算误了你。”
“弟子还差的紧,”少年摇头道:“终究是输给了玄师父、秋师父!”
“住口,”这话音仍是平平,并无一点语调音量变化,但此时少年胸中却如一波平静的湖水投入了颗石子,一阵战栗感如涟漪般荡遍全身。
“道行有常,不自大固然是好,过于自谦却也是入妄了。青城五子,黑鹤玄和、白猿秋湖尘世中已视为半仙之体,猿鹤合击,数十年来能撑过百招的也不过十余人而已。你今日与二位师弟过了怕有三五百招,最后也不过输在经验上而已,这身外功,浊世之中,任他武林大豪、江湖俊杰,能及上的想不过三五人而已。你如此自谦,是看不得青城五子名声么?”
“弟子……错了。”少年俯拜在地。
“罢了,罢了。方儿,你终究要入世走一遭,少年人谦恭也是好的,但我五子门下非同俗物,世上浊浊红尘尽多欺世之辈、逐臭之夫,如何与他们谦恭的?便我们修道之人,求得是任情任性、自矜自持,万不可为人屈己,低了自己。我今观你,外功已成,但修行之道须是以内御外,鹤翔猿击练的再好,也不过腿脚更迅捷些、筋骨更强健些,不能内敛精炁、调和龙虎,终究是雾里捞花、井中窥月。我看你那内观性命六句教,也修行有年了,今日便考究一番。”
“弟子谨受教。”少年再拜而起。
“我且问你:何谓打?”
“一山还有一山拦。”少年答道。话音一落,他面前藤萝峭壁俱是不见,眼前忽然群山叠嶂,层林蜿蜒,处处穷崖巉岩,时有深谷幽壑。他孤身一人,迈步而行,伶仃寥落,而这山这林这崖这岩这谷这壑似乎都活了过来,齐齐向他逼压而来。
“我再问你:如何消?”
“万古云霄一羽毛。”他身边景象又是一变,周边云气弥漫,他悠悠荡荡飘忽其间,上不着天下不落地,浑身空落落的不受一点力气。
“怎么行?”
“牵牛夹鼻过鹊桥。”景象又是一变,周边星汉灿烂,围着他不停旋转,绕的他头昏目眩,不远处,白气萦绕,无数星星搭起了一座桥,在白气中或隐或现。
“吃什么?”
“白日炎炎一捧雪。”他忽又行走在沙漠之中,热风如炽,浑身要被烤焦了;不一时突然又掉在一个大冰窟窿里,全身冻的如千枚钢针扎体。一时热一时冷,种种痛苦确实难以忍受,他只盼自己昏死过去,却偏偏清醒得很,要生受了这冷热夹攻。
“什么是魔?”
“秋水长天共一色。”他又行走在暮霭江边,见大江秋水一波一波奔涌而去,天空中乌云低垂,似乎要压了下来,江边芦苇丛生,晚风袭来簌簌作响,他徘徊良久,心中突然有无限悲苦,想要大哭嚎啕,偏生又哭不出来,种种压抑,万般愁绪,丝毫没得消解处。
“道又是什么?”
“十二重楼尽吾生。”眼前忽然金光灿烂,琼楼玉阁,层层叠叠,最高处更有一琉璃妆扮的高楼,光华闪烁。他步履蹒跚,似背着千斤重担,一步步挨着向那琉璃高楼走去,过朱户,踏金桥,走过了多少香花小径,见过了无数勾角相连,终于到了那琉璃高楼前,突然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耳边忽起猿啸鹤鸣,少年再睁眼时,眼前异象全消,只有白猿口中呵呵有声,眼神急迫慈爱的看着他,另一边黑鹤也俯首以喙啄地,将数颗蛇胆向他推来。少年抬头看天,见一轮明月悬挂中天,山中无更漏,想来已是夜半时分。
“这蛇胆大燥,用来补气血是好,多吃却也无益。玄师弟、秋师弟,儿郎须得多多历练,你们也太过护犊了。”
少年从低下只捡起一颗蛇胆,囫囵吞下,片时只觉一股热流自丹田浮起,胸中气血为热流熨帖,四散归于脏腑经脉之中,心头厌恶烦闷之情顿消,讲地下蛇胆全部捡起,向黑鹤笑道:“大师父说的是,蛇胆多吃无益,一颗方儿已然够了。剩下的就让方儿偷个巧,借花献佛,孝敬二位师父。”
黑鹤并不接,只是摇头,白猿呵呵几声,在身上摸索一阵,摸出一块手帕来,也不知他怎么藏得,将手帕摊开,笼了蛇胆,又呵呵几声,似乎是在说“我先给你藏着,明日再吃”……少年摇头无奈,待要再劝时,又听那声音道:“方儿,我意这内观性命六句教你不过修行年余,踏入化神入虚之境也算神速,却不想你已堪堪踏进练虚如真境界门坎,进境之快,就是我当年也是不如。如此甚好,甚好,我心大慰!”
“浮世因缘十余载,昔日约定论道之期也快到了,我青城五子新陈代谢,论道之人说不得要着落在你身上。你且进来,看看这几句话。”
话音刚落,峭壁悬挂藤萝忽然无风自动,向两边闪开,露出一个岩洞来。洞中寒意浸人,漆黑如墨,少年十年修行,早练出了夜眼,看见洞前一块卧石,石头上题了水泠崖三个大字,洞中深处岩壁滴水,在地面上砸出了一小洼清潭。潭边盘坐一人,背身面壁,披散头发,身上竟爬满了苔藓地衣,已看不出原有衣衫颜色。
少年顺着这人面壁方向,见石壁上刻着几行大字,字势波桀跋扈,竟欲破壁而飞:
雪里芭蕉恁样红,火中金莲是谁身?
烧铁釜,练日月,谁将薪火来相继?
履千川,过险滩,那个肯将人儿渡?
似难如夷得杳渺,何处花开到玉关?
“你也道长生,他也道长生,若知长生诀,切莫叩吾门。方儿,我十年面壁,才悟得这长生十句诀,你且持此下山到塞北朔方一行,问那雪峰老秃头,可解得我这长生诀否?”
大师父话音一直语调平平,并无丝毫变化,但这几句话说来,却似乎含着万千怨恨,声音越说越是大声,越是尖利,到的后来,更如地狱群鬼哀嚎,听在耳里如千针痛刺,竟似要刺破耳鼓。话音传出洞外,更引得白猿长啸,黑鹤悲唳,三子声音汇集,回荡在群山之中,惊起遍山飞鸟,绕月哀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