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中的“木马屠城”故事,脍炙人口。希腊联军围攻特洛伊十年不能得手,于是留下一只暗藏士兵的巨大木马假装撤退。木马被特洛伊人作为战利品拖回城中,深夜里,希腊战士从里面钻出来,与城外伏兵里应外合,一举攻陷特洛伊城。
故事比较精彩,真实性比较可疑,特洛伊人对巨大的木马怎么可能不好奇——是中空、还是实心?里面有啥东西?
无法自圆其说的故事创作者,安排了一个更荒谬的神迹来弥补这个破绽:当特洛伊祭司拉奥孔用长矛扎向木马的时候,从海里跃出两条巨蛇,将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缠住并咬死了。
木马计反正是蛮笨拙的,在我国的古代史实中,计策妙得多,真实性也大多了。
大唐与青藏高原的吐蕃打打停停,各有胜负。安史之乱后,中原板荡,吐蕃趁机侵蚀了很多唐朝疆土,却拿不下易守难攻的维州城。
维州位于现在的四川理县东北,地势险要,俯瞰成都,谁占据此城,就掌握了威胁对方腹地的主动权,正所谓兵家必争之地。
跟西方的希腊人相比,吐蕃人读书少,没文化,想不出造一只木马的“天才”主意,但是三碗青稞酒下肚,也憋出了一条计策。
吐蕃有个姑娘去维州发展,“偶遇”守门人,双方一见倾心,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久,守门人多了两个娃。
二十年后,战事又起,两个已经长大的二代守门人打开城门,把吐蕃兵迎了进来。吐蕃得到此地,改名“无忧城”,意思是川西的安全门户在手,老子不怕了,哈哈哈哈。
就是这么简单有效!此事见于《唐书》和李德裕的奏章,当非虚构。
维州易手后,唐朝就难受了,哪怕名将韦皋出马,对吐蕃打了胜仗,还是只能望城兴叹。
到了唐文宗时期,吏部尚书李宗闵在宦官的帮助下荣登相位。他拉一个打一个,拉一把的是盟友牛僧孺,一起搭档做宰相;打压的是死对头李德裕,排挤到四川任节度使。
李德裕在四川,虽然心头郁闷,依然打叠精神有所作为,狠抓军事民生。一年后,忽然天降一份大礼,驻守维州的吐蕃大将悉怛谋,要献城降唐!
怎么办?当然是笑纳了。李德裕接受了悉怛谋的输诚,派兵进驻维州,同时写了一份奏章,快马飞报朝廷。
他禀告了维州受降的事情,同时向皇帝建议,从维州去往吐蕃,地势不再险峻,可征发当地羌兵三千,直捣敌方腹心,一洗多年来战事不利之耻。
兹事体大,文宗命众臣开会讨论,大家基本上都支持此策,唯有宰相牛僧孺不同意。
牛僧孺在御前慷慨陈词:“吐蕃的辖境,四面八方都有万里之广,失去一个维州,不至于削弱势力。大唐和吐蕃曾经订立盟约,罢战息兵,中国驾御戎夷,以守信为原则,如果对方恼恨我们失信,千军万马三天就可以直抵长安城外的咸阳桥。这时候,西南数千里外得到一百个维州又有何用。失去诚信,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匹夫都不会这么做,何况天子!”
文宗被他唬得一楞一楞,想想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便下诏让李德裕把维州归还吐蕃,悉怛谋及其所部也一并遣返。
形势如此逆转,李德裕想必五内俱焚。他在后来写给武宗的奏章中回忆,维州一降,原本隔绝在外的西山八国暴露在我方兵锋之下,那里的羌族苦于吐蕃压迫,都派人前来联络,有意趁此机会归属唐朝,如此一来,防守线将能大幅向吐蕃辖境推移,可减少八镇守卫兵力,坐收千里昔日故土。大好的机会,拱手交给敌人,实不甘心,自己累次上表力争,请求收回成命,怎奈朝廷严令交还一切,只好撤出维州,怀着愧疚把痛哭流涕的悉怛谋等三百多人押送回去。
吐蕃得到这批人,立刻就在边界上大肆杀戮,甚至把婴儿抛向天空,用枪尖扎刺,酷虐的程度令人发指。
维州得而复失,李德裕终身引以为恨,对牛僧孺自是一腔怨愤,牛、李的仇恨进一步加深了。
事后四川的监军使去京城觐见文宗,痛惜地说起,自从悉怛谋等人被虐杀,断绝了外族对于中原的向化之心,再无部落愿意前来投奔。文宗深感悔恨。
当时普遍认为,牛僧孺怕李德裕立功,故意捣蛋。当事人的内心动机无从探究,平心而论,牛僧孺为人,大体上德行方正,究竟是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难以确认。我们不妨就事论事,看看他的观点有没有问题。
着重于“守信”,牛僧孺并不孤单,宋朝司马光写《资治通鉴》,顶的就是牛僧孺。司马光认为,悉怛谋是吐蕃的叛臣,死了也就死了,不值得可怜。李德裕言利,牛僧孺言义,天子应该舍利取义,譬如邻居的牛跑到你家里,难道可以据为己有!
司马光是保守派,体恤民生,反对北宋朝廷与西夏兵戎相见,并且持士大夫耻于言利的传统观念,所以拉偏架帮牛僧孺。
然而,维州“这头牛”,本非吐蕃所有,对方趁乱从中原拐走,现在不过物归原主,并不是大唐平白占了便宜。
再者,双方虽有盟约,吐蕃可没当回事。李德裕在奏章中早就指出,维州未降前一年,吐蕃曾发兵围困唐朝州县,对方何尝守约?
至于牛僧孺说的吐蕃如何如何厉害,一怒之下,三天就能立马咸阳桥,简直是欺人之谈。吐蕃真有这个实力,早就放马过来取了花花世界,何必等到被惹怒了才想起这茬,他们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其实那时候,吐蕃衰落得自顾不暇,早已不复雄视中原的威风。
维州之事,唐朝失算,文宗追悔不及。牛僧孺看看风色不对,自己申请去外地工作,李德裕被召回长安大用。
仅仅过了十几个春秋,公元849年,继文宗、武宗之后,唐宣宗在位。牛僧孺已经病卒,但牛派的同伙掌握了朝中大权。宣宗和牛派成员一致憎恶李德裕,把他发配到遥远的海南崖州。在那个穷乡僻壤,李德裕对着茫茫大海追忆前事,靠写诗文度日,他的生命还剩不到一年。
吐蕃内部更乱了,又有多个城池愿意归降唐朝。这回没人讲“守信”,宣宗皇帝和牛派宰相意见一致,朝廷颁发诏书,急令全力收复。
牛派得势,却遵循了李派的方略,人去政在,历史就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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