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亮起来的时候,雨丝便纷纷扬扬地散下。今天,是清明节。
于此际提笔,笔如有千斤重。于死亡而言,任何字上的文字都太轻浮,即使心中有千万种情绪喷涌而出,也化不成纸上的短短一言。人世虚跨二十一年,眼见着亲人们一个个老去,一个个离开,却束手无策。时光用最轻描淡写的姿态告诉我,我无能为力。它无声无息,轻轻缓缓地爬上父母的鬓角,染白父母的头发;它轻轻缓缓,带走人们的生命。它无声无息。
记忆中的外公总是在小舅工厂外,就着细碎的阳光阅读南方都市报。报纸上的日新月异对年老的外公来说是那么新鲜。外公眼神很好,读着报纸上细细小小的字眼也毫不费劲。可惜年少的我不懂那些加大加粗的标题下隐藏的是怎样的风起云涌,总是草草一翻,便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娱乐板块上的明星八卦。外公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沏了一杯茶放在我手边。浅黄色的茶汤微微荡漾,茶香混合着墨香悠悠散开。
高三的夏天很是漫长。即便高考已不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它也仍是一生中重大的选择之一。那个夏天里我们挥汗如雨,眼睛狠狠的盯着前方,头也不回地往金光闪闪的大学校门冲去,仿佛只要一过了那道门,人生便再无遗憾。却在此时,传来外公病重的消息。
仔细想来,那时我总以学业繁忙为借口,每天一回家便扎进书堆,连父母偶尔的大声欢笑都会让我心烦气躁。高考是横亘在眼前的一座山,踢不开,撞不动,唯有什么都不想,一口气直往山顶爬。在餐桌上也曾闻得外公病重的消息,却不以为意。一心向前的我刻意忽略了周围的所有,包括母亲日渐焦虑的眼神和病重的外公。
终于还是去看了外公。五一放假时刚考完试,母亲便拉上我去了外公家。现在拼命回想,也想不起外公的样子,只是隐约记得外公气色不错,坐在红木椅子上仔细叮嘱我要好好学习,认真考试。我还和他说等我高考完就买西瓜给他吃。本就口舌拙笨的我也不曾慰问病重的外公,不懂得该用怎样的言语去安慰这位弥留的老人。可时间总爱开玩笑,它悄悄地收起了所有的“以后”,那竟成了我和外公的诀别。
高考前两天,学校放假让我们在家里自习。正当我背马列背得头昏脑涨的时候,正在上班的父亲居然回家,却什么也没说,只往门口放了石榴花和盛着水的洗脸盆就出门了(我们家乡的习俗,办完丧事要用加有石榴花的水洗脸)。那一瞬间我忽然有种预感,外公去世了。随即又安慰自己可能不是的,却还是忍不住哭着给在上大学的姐姐打了电话。姐姐也只让我先去学习,毕竟我要面对的是高考。高考呵!高考。
那两天在我的刻意回避下成了一个个模糊的镜头。母亲哭肿了的双眼和回家后的强颜欢笑,父亲沉默地进进出出,所有人都成了我的背景,我拼命背书,拼命看习题,连休息的时间都用来默记各种公式。像憋着一口气沉到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人的麻木竟可以如此迅速,心被强制关闭,我只逼迫着自己前进,前进。
六月七号早上九点钟开考,第一科考的是语文,这也是外公出殡的时间。我踏上了自己奋斗了十三年的路,却不知通向何方;哀乐奏鸣,外公在子孙的陪伴下踏上归途。考场上我挥笔如雨,不让自己去想逝去的外公;长长的出殡队伍前,外公可曾想起缺席的不肖孙女?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相信外公已经逝去。那么草率的探病怎么可能是最后的诀别。外公是个有儒者风范的长者,而我却不曾费心思去了解这生活在动荡年月里的老人。外公于我而言,只是常年需要拜访的一位亲人,是因为耳背而不需要多交谈的老人。口舌拙笨的我不曾承欢膝下,只是用沉默和微笑表达着一个孙女的敬意。外公不曾向我诉说过他年轻时的故事,我也只能偶尔从母亲那听得模糊的故事背景。似乎他们这一代人没有过去,眼睛只看着前方,还是不懂事的我不足以成为他们倾述的对象。外公已远去,最终我的困惑都只成为无解的谜底。
年少时总狂妄地以为世界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而时光静默,他只用亲人的逝去告诉我,你无能为力。死亡于每个人而言都是断层,此案的人们看不到彼岸的风景,生者和逝者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死亡格挡了所有。我总不愿相信亲人们有一天会离去,我贪恋着相聚,恐惧着分离,却躲不开“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的咒语。有人问,天上的星星白天时还会在吗?他们存在的,只是我们看不见。我自私地为逝去的人们构建天堂了一个,那里有繁花似锦,那里有盛世安宁。如此,方得心安。
天暗下来,大雨将至。清明时节,雨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