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闻凉》

一件身边的故事

余镇的学校的格局,和别处的也大抵一样。铁锈斑斑的大门,进来是一片空地,中间直立着旗杆,旗杆四周包围着教学楼。上学的人进了园子,走进一间间“重点班”或“普通班”教室。——这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依旧如此。倘若家里稍微情况好点,花些钱,那成绩一般的的学生也能进重点班。重点班也分一二三档,若家境不错且父母舍得花钱的,那最差的学生能进入第一档重点班。但这些父母大多是农民,资产没那么富裕。只有镇里个别有钱人家,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重点班。

我十二岁起,从村里的小学进到这所中学。老师看着衣着破烂的父亲说:孩子学习成绩不行,去不了重点班,就是去了也跟不上,放到普通班罢。普通班的老师,教着一群差学生,总出不了成绩,感觉事业上升无望,也多是应付。上了一段时间我便失去了兴趣,准备出去谋个生计方法,奈何父亲言辞拒绝,声称再言就打断我腿,只好作罢,安心待下,成了普通班一员。

我从此便每天对着黑板和课本发呆,讲台上的先生一脸的凶相。时不时用食指扶一下眼镜,这时教室里充满紧张的氛围,小动作被看的一清二楚,大家都不敢动。四周都是压抑沉默的空气,叫人活泼不得;只有当余闻凉走进教室,大家才能笑笑,所以至今记得。

余闻凉是普通班里除过凶老头外,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他身材瘦小,面色蜡黄,脸上时常夹杂着伤痕。一头油乎乎发亮的黑发遮住左边的眼睛,上衣裤子多有补丁,倒也干净,脚上始终穿着一双橡胶底黑色布鞋,拇指部位磨损隐隐可见,没穿袜子。他总是迟到,又总背着装满课外书的布袋子。听人说他自小体弱多病,性格孤僻,不与人交谈,迟到后推开门站在那,也是一言不发的模样。

“余闻凉你怎么又迟到了?”老头儿生气问道。“起来,起来晚了”,他支支吾吾吐出几个字,然后又低着头不肯说话。

“你进来罢”。

下课铃声一响,老头儿迅速夹起课本飞快跑了。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人围着余闻凉嚷道:“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说话,低头看着一本叫《儒林外史》的书。他们又故意提高嗓子喊到“你爸跟你妈肯定又打架了!”余闻凉猛然抬头“何时打架,你哪只眼睛看到的?”“何时看到?那天中午我从你家门口过,分明看见你爸在打你妈,她鼻子流着血,喊着要回娘家。”余闻凉便涨红了脸,把书塞进桌兜,站起身来,争辩道“打架,谁家大人不打架,两口子之间的事,能叫打架吗?”接着便是些难懂的话,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合”,什么“隔夜仇”之类,大家都哄笑起来“你懂得真多呀!”教室里充满快活的空气。

听人议论,余闻凉从小学习特别好,本是可以进第一档重点班的。只是两年前他父亲得癌症死了,只剩母亲和他两人,母亲多病干不了活,趁着年轻就招了一个男人上门,这个男人便是余闻凉现在的父亲,这个男人喜爱喝酒。自那起他就性格大变,厌恶了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后来干脆不上学,在家帮了一段时间忙,就要出去打工,终是年纪小没有去成。被父亲送回学校,虽说厌恶了学习,可他一直看书的习惯没变,每每见他总是抱着厚厚的书读,丝毫感觉不到旁边发生的事情。

上课铃声响了,大家坐定下来。这节课进来的是那个胖女人,依旧是一脸凶相,总让人怀疑她跟那个老头是夫妻。

学生们还是不满足,继续捉弄余闻凉。同桌戳了他一下问道“听说你爸打你妈可狠了,脸上和鼻子都流血,他是用什么打的?”余闻凉投过去冷漠的眼神,然后继续低头看书。“到底是用什么打的,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余闻凉立即显得局促不安起来,用手扶了扶眼镜,接着嘴嘟囔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都是些听不懂的话。胖女人呵斥他:“余闻凉你在自言自语什么?”这个时候全班都哄笑起来,教室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胖女人竟不知为何也笑了起来。有时候胖女人会问他:“你怎么老是鼻青脸肿,是不是和别人打架的缘故?”学生们听到后,又都笑了。余闻凉知道自己不能解释,所以他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有一次课间,班里几乎没什么人了,他走到我的面前说:“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那个男人”,我心里一惊,想着他说的这个男人是谁。接着他又说到“暴君压榨着奴隶,总有一天奴隶会反抗杀了暴君!”我明白说的该是他的父亲了。我感到紧张不安,没有回应他。他又问道“你信么?”,我被问的不耐烦了,便故装轻松说道“要是你杀不了他,又被他揍一顿怎么办?”余闻凉听到这话愣住了,呆呆站着,接着露出尴尬和沮丧,扭头走了。

之后他就再很少和我说话。

有几回,隔壁班学生听见笑声,也赶过来,围住了余闻凉。他依旧是低头看书。几个人夺过他的书,他也不闹,只把头头高高抬起,扶一下眼镜,用凶恶的眼神看着一群比自己高的学生,始终没有动手。学生把书高高举起说道“想要书吗?想要书就给我讲讲你爸怎么打的你和你妈。”余闻凉气得脸由蜡黄变成煞白,嘴唇哆嗦着,牙关紧咬说不出一句话。上课铃响了,大家扔下他的书,跑跑跳跳笑着走了,只剩下木鸡一样的余闻凉。

余闻凉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样过。

有一天,大约一年中秋节后两三天,胖女人正在黑板上写字,停下粉笔,忽然说“余闻凉好几天没来了,他是退学了吗?”我也才发觉他好几天没有来了。一个和余闻凉同村的学生说“他怎么会来!.....这会在医院呢。”

胖女道“哦!”

“他爸妈依旧是打架,中秋那天晚上,他爸喝醉了就用菜刀砍他妈,他用手去挡,就砍断了他的手腕,只剩一层皮连着。”

“后来怎样?”

“怎么样?他爸也不打了,扯块布包住手腕,把他背到了镇里医院”

“后来呢?”

“怎样?......镇里医院不敢收,让送省城,慢了就没命了”。胖女人于是不再问了,继续写粉笔字。

中秋过后,北风越来越紧,整日吹的门窗哗哗作响,教室没暖气,我靠着窗,时常得裹紧衣服,抵御从玻璃缝钻进来的寒风。一天课间,我正蜷缩一团,双手塞进袖筒,下巴支在桌子上。门突然被推开了,大风吹进来,我顺着桌腿的缝隙看到那双熟悉的黑色布鞋,这回两个脚趾头几乎彻底已经漏出来了。我稍微抬头,余闻凉的身影便越过桌前的课本进到我的视线中。他的脸黄且瘦,头发似乎更长,并没有戴眼镜,他穿着一件破棉袄,左手完全躲在袖子里面。

“余闻凉你来了”我出乎意料有些高兴。

“哦!.....我来拿点东西就走”学生们认出了他,又快速把他围住,又像平常那样嚷道“你又被打了,连你的眼镜也打烂了,不然你怎么没戴?”

“丢,丢,,丢了.....”

他的没了之前凶狠的神情,眼色里带着恳求,希望学生不要再提。此时又有几个人围了过来。他便加快了速度,收拾起桌子上的东西。他把鼓囊囊的布袋挂到自己的右肩上,又艰难从右肩跨过头顶背到左肩。他慢腾腾走了,背后学生们笑着,让他讲讲手腕的事。

自此之后,就长久没见过余闻凉。临放寒假,胖女人问起同村学生,“可知余闻凉现在干啥去了?”又说“那个孩子其实挺好,只是,,”同村的学生也不知道,只说上次回家后就不见人了。到了第二年寒假,便没人再问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再见——大约余闻凉的确死了。只是想起来他的话,所以写下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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