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的早晨,是从扫帚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开始的,沙沙声由远而近,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接着整个城市开始苏醒,汽车鸣着喇叭,小贩高声吆喝,行人高谈阔论,商店里播放着流行音乐……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昭示着一天的开始。
今年是林芳在C市生活的第四个年头,四年前,林芳大学毕业,同期大学毕业的男友鲍雷考上C市医科大学的研究生,她便跟男友一起来到这里。他们在学校教职工家属院租赁一间小屋,平时林芳上班,鲍雷上学,周末俩人一起或爬山或逛街或宅在家里哪也不去,日子过得有如神仙眷侣。
去年六月份鲍雷研究生毕业,应聘到H市一家三甲医院。林芳因为这边工作没结束,所以暂时留守C市。
C市跟H市有五小时火车外加一小时汽车的距离。鲍雷入职前一周,林芳为他在新单位附近租好房子,买好好生活所需的一切用物,从衣服棉被枕头到拖鞋牙膏牙刷,无不齐全。担心鲍雷没时间做饭,还给他包了整整一冰箱的饺子。鲍雷望着忙忙碌碌脚不沾地的林芳感慨:有妻如斯,夫复何求!
临别时,鲍雷环抱林芳,在她耳边轻语:给我一年时间,我定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你。
今年六月份,一年期到的时候,答应娶她的人并没有没有如约而至。鲍雷说他很忙,每天有做不完手术,写不完的病程记录,累得像条狗,真希望人生有捷径可走。关于结婚的话题,一开始两人还乐此不疲地为婚礼的细节不断推敲,到如今,结婚这件事像被丢弃在垃圾桶的瓜皮纸屑般,无人提起。
事实上,他们之间的话题,只有“忙”。打给鲍雷的电话,十有八九都是别人代接的,得到的回答永远是“鲍医生在做手术”,好不容易听到鲍雷的声音,也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几句后以“不方便,有空回过来”挂掉。当然,“有空回过来”这句话也只是敷衍,从来就没有“回过来”过,微信消息发过去,往往连个泡都没冒。
这样的状态持续有八九个月,似乎也将永远持续下去。
十二月份的某天晚上十一点,林芳照例给鲍雷打了两次电话无果后,准备休息。这时鲍雷主动回电话过来,这是几个月来仅有的一次。鲍雷语带哭腔,似乎喝了很多酒。他说工作太累生活太累,他撑不下去了,他只能找捷径,他对不起林芳,要她以后好好生活。
林芳以为他要寻短见,苦口婆心地劝他,内心不断自责,只怪这些年自己把他当成儿子来照顾,饮食起居全一手替他安排了,把好好的一个人培养成禁不起考验的温室花朵。
好不容易把鲍雷安抚下来,林芳决定明天去H市看望他,给他一个惊喜。
林芳打电话给公司领导请了三天假,准备搭明日早上六点的第一班车。收拾好行李后,一夜无眠。
清晨,马路上扫帚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准时响起。林芳起床简单洗漱后提着行李出门。天还没亮,浓雾佛在脸上,打湿了眉毛。路灯还亮着,橘黄色的灯光,将林芳和行李的影子拖得很长。
林芳心里也很忐忑不安想象着鲍雷见到她时既激动又惊喜的表情。
六个小时的车程,特别漫长,但总算还是到H市了。
林芳顾不上安抚饥肠辘辘的胃,提着行李直奔鲍雷的出租屋。她有这里的钥匙,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林芳感觉心脏跳动的节奏都紊乱了,手打着哆嗦,差点把钥匙掉地上。屏住呼吸扭开门锁,屋子里静悄悄的,地面很干净,干净到能印出人脸。鞋柜上整齐摆着几双男士皮鞋和休闲鞋,林芳之前穿过的红色拖鞋也摆在鞋架上,没有半点灰尘。
林芳进屋,把行李箱搁在鞋柜旁,环顾整个屋子,东西摆放整齐有序,餐桌上有半瓶没喝完的白酒,走进厨房,冰箱塞得满满的,林芳满腹狐疑,推开鲍雷的卧室门,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衣柜里,衣服按颜色排列,衬衫毛衣羽绒服,码放的像陈列在商店中待售的商品。
简直不敢相信这里住着的是那个林芳熟悉的从不打扫从不收拾从不下厨的鲍雷。
也许工作会改变一个人的习性吧!林芳自我安慰,但还是忍不住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搜索任何可疑的东西,除了脚上这双红拖鞋,再没有任何女性的东西。
就在林芳坐在客厅沙发上,不断为眼前的一切寻找合理解释的时候,鲍雷回来了,一起进屋的还有一个身形略显庞大,裹在粉色羽绒服里的女生,她挽着鲍雷,几乎把整个身体都偎在他身上。
女生首先注意到林芳,满脸疑惑的看着鲍雷。林芳陷在沙发里,想站起来,只觉得双腿发软,根本动弹不了,干脆放弃挣扎,死死盯着这个被别的女人挽着的男人,看着他的脸由一闪而过的欣喜转变为惊讶,疑虑,羞愧,在复杂表情的驱动下他嘴巴张合了几次,还是一个字没吐出来。
女生面露愠色,甩开鲍雷的手,极度不耐烦地质问是怎么回事。
鲍雷突然一把抓起林芳,一手提起鞋柜旁的行李箱,做出生气的样子,大声嚷着:“妹,你怎么又逃学了,不在学校好好读书,爸妈供你读书容易吗?你吃饭没有?走,哥带你去吃饭,吃了饭赶紧坐车回去,女孩子不读书哪来的出息。”一系列语言动作,一气呵成。
林芳就这样被拽了出来,几乎是被半拖着走到楼下,鲍雷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跟林芳一起上车。出租车启动的那一刻,鲍雷深深吐了一口气,拽着林芳的手也松懈了。
“多久了?”林芳此时内心充满疑问、愤怒、屈辱,所有的话挤在嘴边,却只说出这一句。
“快一年。”鲍雷望着车窗,仿佛车窗会告诉他怎么回答。
“她是谁?”
“我们医院院长的女儿。”
“所以,她就是你所谓的捷径?”林芳故意抬高最后两个字的音调,仰起下巴盯着鲍雷反射在车窗玻璃上的脸。
“别用这种语气,我知道这样会让你看不起,我也想清高,可是清高不能当饭吃。我们已经订婚了,就是昨天。”
林芳以为她会或哭泣或咆哮,可是,眼睛却干涩到流不出一滴眼泪,唯有苦笑,对于一心想要往高处爬的人来说,当然希望有人在顶峰拉上一把。只可怜自己,陪跑了五六年,最后落得被一脚踹开的惨状。
“医院院长的女婿,听来确认很诱人。”林芳自言自语道。
“芳芳,这一年来我梦里心里想的全是你,甚至昨天的订婚仪式,我也是把她想象成你才能坚持下来,刚才看到你的那一刻是我这一年多来最开心的时刻,即使此时,我知道你心里正恨着我,但是能和你坐在这里,我就觉得特别安心和踏实,这种感觉我会回味一辈子。”鲍雷把眼睛从窗户移回来,却不敢直视林芳,仿佛林芳是熊熊烈火,看一眼都会被灼伤,“你是一个好姑娘,值得……”。
林芳打断他,“你这演讲留着有机会迎娶卫生局局长或更大官儿的千金时讲给院长女儿听吧,像我这样没院长爹局长妈的人,承受不起,你回去吧,不要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林芳掏出钥匙放在座椅上,轻蔑地说:“你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我租的,新酒还是用新瓶装更合适。”
林芳叫停出租车,趁着鲍雷给车费的时间差,迅速坐上另一辆路过的出租车,H市真是一方宝地,不仅能才来一年半就娶到院长女儿,还能秒速打到出租车。
林芳回头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茫然四顾的鲍雷,刚才怎么也不肯露面的眼泪,此时像积在荷叶上的水,被谁轻轻碰了一下,一股儿滑下来。
不知道院长的女儿得知自己的准新郎爱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爹的权利带给他的好处时会作何感想。爱情啊,总让人变得愚蠢。
而居心叵测者给的爱情就像泡沫一样,看起来五光十色很诱人,其实一碰就碎。
或许林芳该庆幸没有一个做院长的爹,至少别人娶她不是因为她位高权重的爹。
鲍雷也并非突然变心,他本来就是一株不能自立的藤蔓,这株藤蔓还没长大的时候,依附林芳这根弱柱子足以。现在,藤蔓自身粗壮了,只有扎根更深的大树才够他攀爬,他的选择只是藤蔓生存所必须,林芳这根细柱子被抛弃也是优胜劣汰法则的必然结果,也许有一天,藤蔓还会找到比树更大的依附。
林芳回到C市,扫帚与路面亲昵的沙沙声每天都会如期而至,路还是这段路,扫帚却换了不知多少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