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在八班讲朱自清的《背影》,课文讲解接近尾声时恒哭了,我目睹他情绪崩溃的全过程:红了眼眶——有泪滑落——涕泗横流——嚎啕大哭。因为是在课堂上,因为了解他的家庭情况,我并未上前劝阻,但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已经原谅了自己的父亲,就像曾经的我与父亲和解一样,有时,我们在岁月中与许多曾经无法原谅的人与事和解,不过是与心中从未遗失的爱和解!
提及父亲,我内心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像一条小溪,蜿蜒曲折,流经之处有平滩,也有急弯,那是混合着崇拜、感激、怨恨、心疼、酸楚的情感,偶有隐秘,难以言述……
我对父亲的崇拜源于儿时的记忆。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山水画更是一绝。在老家偏僻的村落,在那个文化匮乏的年代,这样的人着实稀缺。印象中过年前父亲最忙,附近村里的人都来讨要春联。每当此时,我和弟弟就会跑前跑后地给父亲帮忙:裁纸、拼桌子、研墨……父亲一般都是让我给他扶着纸,他在这头儿写,我在那头儿拉,弟弟呢,负责把写好的春联摆在地上晾干。写春联时的父亲神采飞扬,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笔,而是一件神器。因为忙于给乡邻写对联,我记忆中自己家的春联大都是年三十上午才写,我的房间门上永远贴的是“闲谈莫论他人非,静坐常思自己过”。父亲说: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要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说人是非。父亲的这副对联不仅贴在了门上,也刻在了我的心上。
父亲爱唱歌,儿时听他唱的最多的就是《阿里山的姑娘》,以至于现在如果偶尔听到这首歌,耳边就仿佛有父亲的歌声在萦绕。我常想我对于唱歌和阅读的爱好,应该源于父亲的影响与启蒙。在我的小伙伴还在疯跑野耍的时候,父亲已经教我读书了。那时我有几岁呢,大概七八岁的年龄吧,我视《少年报》里连载的漫画《女超人》中的那个能上天入地的女飞侠为偶像;我痴迷于郑渊洁的《童话大王》,我喊弟弟“皮皮鲁”,自称“鲁西西”;我沉醉于《少年文艺》里那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我对未知的生活充满向往……感谢我的父亲,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发现了一个斑斓的世界,让我一生对文学充满热爱!
父亲年轻时爱喝酒,喝醉了就闹事。记忆中他曾经赤手空拳把我家南门口的围墙全部推倒,或许那一刻他把自己当作是“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了吧!推倒了围墙还能重砌,可是他醉酒后向我母亲举起的拳头却让他建立在我心中的形象彻底坍塌。很多个深夜,我和弟弟被他与母亲吵架的声音惊醒,看着酒意醺然中已经失去理智的他,和挨了打痛哭不已的母亲,通常是弟弟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我哭着喊着“爸爸,求求你别再打了!”我无法将挥笔泼墨的父亲和对妻子痛下狠手的他联系在一起,儿时惨痛的记忆使我一生对家庭暴力深恶痛疾,对向妻子挥起拳头的男人恨之入骨!
父亲虽然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却真的是一个很细心很疼爱孩子的父亲:在我印象中,诸如洗头、剪指甲这类事情大都是父亲在做。冬天,他给我买的红棉鞋使我成了村里孩子羡慕的对象,我的第一件裙子、第一条背带牛仔裤……都是父亲给我买的。从童年到少年再到毕业参加工作,除了因为他与母亲的矛盾让我心有不满,父亲在我心里,一直是最理解我最值得我亲近的人。那时,我从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与父亲反目。
因为要捍卫我的爱情,我与父亲势同水火。父亲不能理解原本温顺的我何以如此忤逆,父亲宁愿打残我养我一辈子也不同意我选择他,我则执拗地宁愿死也不要与他分手。我与父亲僵持不下,父亲说:“想嫁给他可以,写一封公告,登报与我脱离父女关系。"幼稚而任性的我当真写下一页纸,父亲愤怒伤心之极,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让我与父亲两年没说一句话,直到我有了女儿。那是女儿满月,弟弟依照旧俗接我回娘家。当我抱着孩子从车上下来时,父亲已经在烈日下等了很久了,从我手里接过孩子,他只说了一句话:“热不热?回家吧!“那一刻,我知道,他原谅了我!
回家后,碍于面子,我与父亲的交流很少,我们彼此都有些尴尬。一日,我和母亲谈起我与校长发生争执,我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母亲说我太任性,在旁边一直沉默的父亲说:“做得对,这才是我女儿,给他工作又没卖给他,凭什么卑躬屈膝?”那一刻,我知道,我与父亲的心又靠近了!
为了生活,父亲和母亲2004年去武汉投资水产养殖。因为挂念,我在第二年的"十ー"去看他们。在汉川车站下车后,我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接我,他接到电话时说就在车站门口,我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踪身影,转过头,他赫然站在我的面前一一黑瘦的脸、凌乱而几近脱光的头发、一身洗得发白的迷彩服。这是我那英俊儒雅的父亲吗?这是我那穿衣考究的父亲吗?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泪涌入眼眶,怕父亲难过,我强忍着泪水喊了一声:“爸!"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父亲老了!
在汉川住了几日,父亲带我划船、捉鱼,他那娴熟的动作告诉了我他在这吃的苦ー一作为独子的他哪里干过体力活?转眼要回去了,因为我晕车,他不放心,非要把我送到火车站。在等车时我给他买梨,他坚持不要,我发了火,他オ让我买了三个,三个呀,那是父亲最爱吃的水果!从父亲那回来后,刚好赶上县教硏室来听课,我选了《背影》一课。在范读课文时,我眼前总浮现出父亲的影子,当我读到火车站惜别那一句--"看着父亲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的泪又来了。"我不觉落泪一一那是我自见到父亲就想掉下的泪啊!
2010年,我到了信阳,生活安顿下来后我又去了汉川。听到父亲说这些年水产养殖挣着亏着,基本上是在白白辛苦,我便极力劝他们回来,让他们在学校门口做个小生意,父亲思虑再三决定跟我一起回来试试。不久就是圣诞节,我利用周末陪父亲去街上买了苹果、包装纸,帮他包了一百多个圣诞果。父亲很担心卖不出去,为了给他打气,我突发奇想带着他去了农专学校院里,想在大学生这儿找点信心。那天特别冷,我与父亲把圣诞果摆在地上,苦苦守了两个多小时,一个也没卖出去。我喊父亲回家,他很沮丧,也很听我的话。看着他在岁月中佝偻的脊背,我的鼻子发酸,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与我变换了服从的角色?
从那一年周一的圣诞节,我包的120个圣诞果被哄抢开始,父亲做小商贩已经八年了。这八年,他早出晚归,躲躲藏藏,在与城管的“游击战”中艰辛而卑微的生活着;这八年,他皱纹深了,头发白了,话也比以前少了;这八年,他……
有人说:父爱的伟大在于它厚重而无言。我曾经怀疑过自己是否拥有这样的父爱,或者我曾经拥有却又在不经意中把它遗失?后来,在岁月中,我才渐渐明白,这爱,一直都在,从未遗失,也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