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沐/文
江南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她站在廊下,手扶着红漆木柱,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辫梢的红绳仿佛一只归栖的小蝶安静地停歇着。
她目含不舍地盯着院里的那棵桂花树,微微的蹙起眉头。
三天后,她就得嫁人了,她得离开家,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那里没有父母兄姐,也没有桂花树。
她的心有一些伤感。
她叫石玉,是石家的幺女儿,排行老六。
她出生的时候,满屋飘着桂花香,当时就令屋里人惊异不已,当产婆在她屁股上拍一巴掌,她咧嘴大哭的时候,又叫人惊诧莫名,因为,她张开的哇哇大哭的小小嘴里居然长出了两粒白白的牙齿,祖父当场就叫人给她拔拉下来,用个红布包着,装到盒子里埋到屋后树底下。
出生长牙齿视为不吉,出生满屋的桂花香又象征祥瑞。
一时间,她成了一个有争议的孩子。
石家开了个酒庄,买卖很好。
不管怎么着,大户人家讲究的是脸面。
她满月时,家里欢天喜地的办了几十桌,席间抓阉,她抓了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玉石,地方风俗,满月后取大名,石家给她取名石玉。
她是三月桃花时节出生,四月蔷薇满枝的时候,恰是在她满月的前夜,家里的人忽闻一阵阵的桂花香袭来,提着马灯开门查看,双合门外水塘边的那株桂花树一夜开满细细密密的小黄花,那花香,一阵紧一阵的幽袭而来,甜沁沁的。
家里人大奇。
第二天的满月酒,十乡八里的都见证了这个奇迹。
石玉成了乡邻们口中吉祥的娃娃。
栽棵小桂树吧,祖父说。
于是,石家破天荒地在天井里用石头打了个半尺高的围子,从五里外的山坡上移来一棵小树。
为什么不到苗甫里或别人家中去讨一棵树栽着?
只因那天,祖父去十里外的桐子坡上看新栽的桐苗,归来时被路边的小枝缠住了裤脚,低头一看,哎哟,路边上一棵小小三权树儿断了一枝,断枝正巧的挂住了他的裤子。
他蹲下身子扯裤腿,才发现是棵小桂树。
回到家,根本没当回事。
可媳妇生了石玉后,尤其是满月时的异像,祖父捻着胡须若有所思了。
既然是遇见了,那便错不了。
石玉满月后的第一天,石家天井里新栽进了一棵小桂树,桂树断了一根枝丫。
虽是大户人家,石家却不兴使佣人。
因为娘是长房长媳,要管家,不能一天到晚的照看她,石玉的照拂便由娘和婶婶轮流兼着。
娘勤快,婶婶却相比着懒些,石玉的小便洗澡水之类婶婶乏得提脚,于是一股脑儿的全泼在天井中的桂树围子里,这倒好,成了天然的养料。
春天的树木都攒着劲地拔节长,天井里的桂树也长出了新叶,断枝处还绽出了芽苞儿。五月间,暖风忽忽的来了,太阳一天比一天亮堂,院门儿也常常开着,玉儿见天地由人抱着,圆嘟嘟的脸上总带着笑,小手喜欢东挠西抓,总要手里拽个东西。
这一天,婶婶单手抱着她端盆往小树边泼水,冷不丁娃儿一手就拽住了小树的一条枝,刚刚长出两月的新枝又被她撸断了。
抓着枝叶的玉儿伊伊呀呀的把玩着手中的东西,谁拿也不松手,可劲儿地在小手中揉着、揪着、扯着,捣腾了一整天,直到乏了睡着了才松开。
日子在燕子的呢喃声中一茬茬地过,玉儿能让人牵着下地走了,接着能独自跑了。
拨浪鼓、布娃娃、木坠儿,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具在玉儿手中常常散架,有时恼了,不想耍这些物什了,会跑到天井中抓地上的砂子、蚂蚁,去捡从院墙外飘进来的叶子。
最乐此不疲地是扯桂花树的叶子,桂花树长得比她高,她抓着树杆弯下来,手从最上面的叶子开始扯,可怜的小树被她扯得千疮百孔。
后来,在祖父的发话下,家里人在石围子边上钉了一排坚实的木桩,将树隔在了里面。
等到玉儿长到了木桩那么高,她便懂得了不去扯树叶子了。
长大了的玉儿自行洗漱,洗脸水、漱口水仍是对着小树儿浇。
洗脚水她不泼了,她觉得洗脚水脏。
每天早上起来,从门厅里舀一瓢凉水刷牙漱口,对着桂树咕噜噜地喷洒,完了打盆凉水洗脸,洗完哗啦一下泼到桂树底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玉儿长得玲珑秀气、聪慧可爱。
能写能画,针线活儿做得他人交口称赞。
伴着玉儿的成长,桂树也长得枝繁叶茂,一派生机勃勃。
石家的酒庄在外地开了好几个分庄,生意出奇的好,几位哥哥和姐夫在打理,常年难得见次面。
树叶青了又黄,花开了又谢。
但院门外的桂树常常花开满枝,天井里的桂树却从未开过花。
玉儿不解,家里人也不解。
但玉儿喜欢这棵桂树。
她喜欢在树底下绣花。
喜欢搬张桌子放在树底下,她趴在桌子上写字画画。
夏天的夜晚,家里人在院墙外宽阔的坪里乘凉,她有时却搬个竹榻躺在天井里,她说,桂花树的影子像一艘船,风一吹好像船在水里走。
玉儿十七岁了,许了婆家。
合了八字,择了吉日,预定八月完婚。
三天后,玉儿将红桥出门。
雨,下了一周了,还没有停的迹象。
三天后是个好日子,雨还会不会下呢?
晌午的雨细细密密地斜织着,她撑伞走出院门,站在坪里。
远处如烟似雾般地朦胧着,淅沥的细雨打着纸伞如蚕食桑叶,她听着雨声,看着雨景,心里也如这潮湿的空气,空落落湿哒哒地仿佛自己也抓不住。
还有两天,昨天晚上父亲和母亲给她讲了许多事,今天上午,她去屋后的树底下刨拉,挖出了那个盛着她牙齿的小盒子,揭开红布,两粒白白的小石子赫然在目,她收将起来,她准备带着它嫁到夫家去。
祖父说今天回来,她在等祖父。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天晴了。
全家人兴高彩烈,出嫁日若天放晴,表示嫁娘贤惠。
家里人开始布置,贴出喜字,挂出红布,拾掇箱笼。
嫁妆都堆在西厢房里,还有一枚嫁妆是搁在天井里。
便是那株桂花树。
祖父说,让桂树随着玉儿一块去吧。
玉儿嫁人了,陪伴她的还有一棵桂花树。
夫家
桂花树照例移栽在天井里
玉儿照例在树底下漱口,泼水,做针线活。。。
夫家世代行医,救死扶伤。
玉儿做了妈妈,开始掌家。
玉儿做了婆婆,玉儿的子女孙辈中出了好几个顶顶出名的人物。
桂花树枝叶婆娑,如华之盖遮满整个天井。
这一年的秋天,天高云淡,天格外的蓝,太阳也格外的暖。
午后的天井里,桂树下,一老婆婆静静地靠在躺椅上,安详地闭着眼睛。
八十四岁的玉儿,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一周后,天井里的桂树树叶开始干枯。
树枝开始干枯
不管家里人怎么浇水、施肥、捉虫,桂树一天比一天萧索。
不久,它死了。
两百年后,春雨淅沥中
滨海的城市里,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有一家经营玉器的门店。
门店里,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正在挑选玉饰,姑娘挑选好物品转身去柜台交款,一甩头,如瀑的长发扫到了身边的一位小伙子,小伙子穿着军服,姑娘头发正巧缠住了他肩膀上的扣子。
四目相对,似曾相识。
他皮肤黝黑,英武挺拔;她粉面含春,婉约窈窕。
他是一名海军,她是一位画家
后来他说,他常常梦见一位长辫子的女孩,她说,她梦里经常见到一棵大树。
他们遇见了缘。
水·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