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
秋雨过后,晴空万里,太阳像是一个圆圆小小的光斑,贴在青空上。
积存雨水的青石板有些滑腻,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用力裹紧自己,一步一滑,拣干净平整的地面,急匆匆的溜过去。
在一通檐灰壁白的高墙边,一个乌漆墨黑的秃头老乞丐,正对着清冷的阳光打瞌睡。口涎顺着嘴角,滴答到袒露褶皱的肚子上,一根和肤色同样黝黑肮脏的拐杖横在腰后,让人看得硌得慌。
听得墙内“噗通”一下,一声响锣,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嘹亮高亢道:“灵公子胜!”
高墙大院属铸剑门,铸剑门在狮子镇,本是沧州远郊不起眼的镇子,只因武林新秀大会每九年在此举行一次,故此热闹非凡。
此时,翻落在地的人被两个家仆连哄带拖的抬走。高墙内,一个奇高奇大的白脸胖子,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紧绷的金丝边白衫,恍如拉长的年糕,立在台上。他面圆无须,眼睑狭长,轻蔑的瞥向台下那个被抬走的年轻人,嘴角抑不住的上翘。胖子将短剑背在身后,用力显出一副老练的样子。他的剑又短又细,与本人模样相衬起来,十分滑稽可笑。但,无一人笑。
比赛已过大半,倘若再无什么对手,势必能入主武林盟,不但能学到各家名门绝技,还要被当作新一代武林人领袖的进行培养。这个人称“灵公子”的胖子想到此,嘴角上翘的幅度更大了。
“还有哪位,愿上来讨教啊!”灵公子迫不及待的搜索着人群,连“愿请赐教”客套话都懒得说。
“灵儿!”雪山派掌门人白元伯受不了他儿子灵公子傲慢的态度,忍不住呵斥一句。
灵公子自然当做没听见,走到背对白元伯的方向,偏过头往人群中假意寻找,实际上,目光早落到墙外,欣赏远方的风景去了。
正看着,耳边一阵疾风。他慌忙后撤一步,拧身转脸,眼前银晃晃一道光。不容他细想,这道光挟秋寒之气,又逼迫而来。
灵公子疾退,不想半只脚踏空,心知是到了擂台边缘,再退就掉下去输了,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遂舍命挥剑上扬。
“嘿!”的一声娇叱,一道身影竟借灵公子剑势之力腾空,后翻,落地,一气呵成。只见,一个头上挽着两个圆圆的发髻,身着桃红汗衫的小姑娘立在面前,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小姑娘倒提一柄长剑,作揖道:“小妹袁盈盈,特来向学兄白如灵讨教。”声音清脆爽朗,无丝毫忸怩做作之态,听得白如灵也是一愣。
马上回神的白如灵,一甩手道:“盟主的女儿就可以偷袭了么?”白元伯拍案大起,骂道:“大胆!”
袁盈盈急忙对着白元伯拜了拜,道:“伯父息怒,的确是我不该用此手段,”又转身拜向白如灵说:“我见灵公子出剑有行云流水之畅,收剑又带睥睨山河之势,一时兴起,唐突公子,多有冒犯。而公子能临危应变,果为良才。”
本来,一个人带着傲慢劲儿听到有人说他“睥睨山河”,多少能听出反讽之意,尤其是对他的傲慢不满的人说。袁盈盈显然看不惯白如灵在台上得意洋洋的样子,便寻了机会上台偷袭,有意让他出丑。偏白如灵家教甚严,自幼年习剑术至今,白元伯从未夸奖过他,每每他打赢了,白元伯仍是板着个脸,教育他要为人持重。其母虽然安慰他,也不忘告诫他:山外有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夸他最多的多是师兄弟和家仆,且绝不当着他父母之面,份量是大打折扣。
如今,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又是盟主之女,在众人面前夸赞自家剑术,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怎能不心花怒放?白如灵强压着心中的欢喜,面容确是由怒转笑,说:“既然上来了,不妨比划比划。”说罢,掐了个剑诀。
袁盈盈笑道:“请赐教。”话音未落,人已欺近白如灵身旁。白如灵心中大惊:没想到她真有两下子!身手这么快!好在他家传的梅飞雪落剑法,以近身搏刺见长。
白如灵这回不撤反进,贴了上去,只一步,剑未动,剑尖直指袁盈盈持剑的手腕。袁盈盈也是一慌,她冲上来时,剑仍旧倒提。本以为自己出其不意,能冲到对方身后,反手刺出,令其猝不及防。不想白如灵不退反进,恰好封住自己进路,手腕还有被废的危险。她忙将手腕一抖,以柄为刃,砸向白如灵的短剑。
白如灵方稳住身形,用一招“梅花三弄”,分刺袁盈盈胸口、小腹。袁盈盈收势不住,用力回肘,勉力以长剑剑刃顶住剑刺,借力后退,倒转长剑,使出“长河落日”。袁盈盈的剑术乃边疆军队的功夫演化而来,动作简单,旨在杀敌。这招“长河落日”本来气势浑圆,能破甲封喉,奈何袁盈盈仓促使出,重心不稳,同时白如灵身子一矮,让袁盈盈的剑势一半打空。
袁盈盈还没来得及站稳收剑护体,白如灵如法炮制,早就欺到她身前,以剑柄顶腹,大喝一声:“下去吧!”
袁盈盈登觉天旋地转,自己还来不及叫出声来,耳边唯有风声和众人的惊呼声。其势如流星,“嘭”的撞到一甚硬之物上,悬在空中。
待她缓过神来,只见一黑脸少年,着一身破旧黑衣,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正抱着他。袁盈盈脸“腾”地滚烫,下意识伸手就是一巴掌,不期稍一动,全身就疼痛难忍,腹部撕裂之感尤甚。
黑衣少年黑着脸,目光灼灼盯着擂台,也不说话,径直走上擂台。
白如灵心想:看这人面目严肃,搞不好跟这个袁盈盈有什么关系,上来报仇了!不怕,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想完,白如灵发狠道:“比试难免受伤,输了就是输了,不服再战。”黑衣少年说:“是。”白如灵本想抢白一通,没想对方连辩驳都没有,不禁口气软了些:“你既然上台,就把人放下开始比试吧。”少年说:“不必。”白如灵甚为恼怒:“你是看我不起!你愿意抱便抱!看你怎么使兵器!”袁盈盈心中大急: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哪!发出口的却只有“嘤”的一声,白如灵听来更像是她催促少年快动手,当下掐了剑诀。少年说:“这就是我的武器。”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混账!”“放肆!”“无礼!”“谁家门徒!”“速来管教!”
有人急向盟主请命,要捉拿这无礼少年。盟主摆了摆手,说:“且看有何名堂。”,手中扣住茶碗,以防不测。
这时,一个白衣少年,翩然跃上擂台,立在二人之间说道:“二位且慢!”他头戴玉冠,面似皓月,剑眉圆眼,双手修长,骨骼突显,小小年纪已是练家好手。只见他琅琅道:“在下天剑门弟子谭诤,请听愚弟一言。比武乃是考较各家功夫火候,点到为止,绝非死斗。若二位仁兄私下有何误解,小弟愿为调停。”说完,看了看两个人。
白如灵收了剑诀,愤愤地说:“我根本不认识他,怕是跟这位盈盈姑娘关系非常。”
谭诤看向少年,本先称一声“仁兄”,但见对方身形瘦小,似乎年龄在自己之下,踟躇一下,说:“我与盈盈自幼相熟,虽未曾结拜,亦情同兄妹,无话不谈。她的朋友我都所有知,但实不知......”谭诤顿了一下,“实不知兄弟你与盈盈关系,若是伤了她,谭某定不能与你善罢甘休!”
谭诤看了少年怀里的袁盈盈一眼,见袁盈盈水汪汪的双眼充满感激的望着他,他心中一暖,变得冷静许多,继续说道:“若是旧相识,烦请……”
未等他说完,少年几步贴近谭诤,两人将袁盈盈夹得紧紧的。“抱着。”少年将双手一推,谭诤心想:此人甚无礼貌,不等人把话说完,又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双手却已然接住袁盈盈,少女身躯柔若无骨,体香扑鼻,饶是谭诤再沉稳冷静,此刻也有些心猿意马。
猛觉腰间佩剑长吟,谭诤慌忙转身,见少年将白如灵刺倒,又执剑直逼自己而来。谭诤吸气,提力,想要跳下台去,肋下顿时有血喷出。原来,少年在拔剑的瞬间,就划伤了他。
谭诤一口气没提上来,袁盈盈的脖颈就横在少年的剑刃之下了。
顿时,台上台下站满了人,欲擒少年。白元伯则飞身上台,脚不沾地,抓起白如灵往后台跑去。谭钟和、黄玉瑛夫妇观望其子,又苦于盟主之女受制,不能上前。黄玉瑛爱子心切,拔剑上前,被谭钟和死死拉住。谭钟和则盯住少年,不看儿子。
盟主袁永平站起身来,遥声道:“这位少侠,你有何事,直说便罢,不必故弄玄虚!”
少年狠狠地盯着袁永平,一字一顿说:“先杀袁永平,后灭武林盟!”
此话一出,“呛啷啷”,群雄抽刃在手。有人高叫:“这小子是魔道!杀了他!”其他人一齐呐喊:“杀了他!”
袁永平见少年面色沉静,知其所言非虚。方才见少年出手,臻于火候,不假时日,定成大家。奈何年纪尚幼,就此诛灭,心中不免有些叹息。遂说:“武林盟素有盟规,但逢魔道,斩草除根。你年纪尚轻,我于心不忍,也放你不去。如此,你与我一对一来斗,也算了你杀我的心愿。来,持剑来!”
两个身强体壮的家仆便抬过来一柄近人高的大剑,用牛皮麻绳裹着。袁永平单手抓剑,立于地上,石板顿裂,手不扶剑也不倒。群雄皆为之惊诧,早闻袁氏剑法源于边疆,适才见袁盈盈使出,不觉了了,袁永平平日束儒冠,着青衫,一副文人做派。现在,未见其拔剑,其劈天裂地之势以扑面而来。
黑衣少年也不答话,一跃上前,挺剑奔袁永平而来。袁永平不拔剑,双手负背,闲庭信步般,躲过几个杀招。
少年一顿,抛了剑,又拧身扑上,双拳轮番而出,极快,拳拳带风。
袁永平心中赞了一声好,一是赞他的拳术有章法,一是佩服他的胆量与气魄,本以为小小少年,会不择手段杀死自己,不想如此要强。人群中却有一个人真的叫出好来,此人是逍遥派掌门莫无声,说是掌门,门下一个弟子也没有,只因逍遥自由惯了,如今却觉得这少年很合口味。
袁永平知道自己再不出手,就未免显得太轻视对手,辜负这位少年的胆魄,遂单掌挥出,劈向少年。少年面无惧色,迎着掌去。二人快相击时,少年双拳变掌,居然是要与袁永平硬碰硬。
群雄都被此子气势与行为惊住,要知道,袁氏武功出自边疆,讲求的就是硬底子功夫。当今天下,敢于武林盟主对战者有,但是敢于硬碰硬的,无不需要掂量一番。
伴随一阵低呼,少年如弹丸般被弹开了。他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又弹地而起,拾起剑来,再次扑上。袁永平也向前踏上一步,背手拔出大剑,牛皮鞘不脱,顺势由后至前,划出一个圆来。同样是“长河落日”,后发先至,少年还未来得及出手,就被抡上天空。袁永平一个收势,又将牛皮大剑平平挥出,正中少年,将其击到台上。此招叫“长风万里”,不疾不徐,止于其所止,观者无不赞叹。
袁永平见少年趴在擂台上一动不动,想是已然死了。不禁心中讶异,自己未尝尽全力,连剑鞘也没有脱下,本来念他年幼,要点到为止,废他武功,谁知道居然打死了。不免叹息:可惜可惜,可恨可恨。
袁永平抱拳对群雄说道:“武林盟成立近百年,天下太平。仅有十余年前萧盟主率众灭阴山牛家帮,是一大事。自余为盟主至今,在比武大会上杀一少年,枉我袁某自视英雄。今日,群雄汇集,袁某愿退位让贤,以正纲常。”
大家还没从刚刚的精彩中缓过神来,又见盟主突然要退位,一时哗然。
那做裁判的中年人,叫燕飞山,忙走上前来说:“盟主说的什么话!你的品性武功,大家伙儿看在眼里,不然当初怎么会推你做盟主。”
谭钟和也走上前来说:“‘若逢魔道,斩草除根’,是盟约古训,盟主自责,是颠倒是非,又要退位,叫兄弟们寒心哪。”
袁永平摆手道:“余以守诺闻于世。少时行侠,立誓老幼妇孺不杀。岂知,今日破戒杀一少年,武功粗疏,品德已坏,怎能堪此重任!且余愿效先贤,纵情山水,不问世事。”
正推脱间,野兽门熊峰操起镔铁叉子,嚷嚷道:“早听说袁永平迂腐,娘的,罗里吧嗦。他要退位,‘余’个没完,就让给八卦门余炼吧!”
燕飞山怒道:“不得无礼!”
熊峰双眼瞪得溜圆,“你算什么东西。今天擂台现成的,干脆比出个新盟主出来!”
瞬间,群雄各执兵刃在手,分成几团,团团相对,局势一下子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