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昌平文艺》2023.1. ID万小遥 文责自负
著名作家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是一部关注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经济转型下村民与村庄之间,村民与村民之间,村民与外乡人之间,村民与村干部之间,因转变与守旧、突破与束缚、大义与私利纠葛,以浑厚的中原文化为底蕴的力作。
乔叶像一位天才画家,随手抓了一把汉字扔到调色盘中,以它们为颜料,描绘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宝水图鉴》,在这幅画卷上,没有宏大的主题,没有豪气云干的落款,没有描金堆漆的画框,只有一群村民和他们的四季三餐、家长里短,欲说还休的隐秘情感。
宝水村是太行山深处的一座有历史、有故事的传统耕种的乡村,提前退休的记者地青萍,为了缓解严重的失眠症,在朋友的推荐下,从象城来到宝水帮其经营民宿,并逐步成为村里的主心骨,参与了诸多事务,见证着宝水村从“脏、乱、差”到“美丽乡村”的嬗变。作为个体她也在变,失眠不治而愈的同时,也获得了情感上的圆满。
《宝水》是作者花了时间、耗了精力去“跑村”“泡村”,通过直观感受创作出来的,也因此,它少了华丽的愿景,多了泥土的厚重;少了各种口号,多了实干、巧干;少了狗血的乡村爱情,多了干净、纯粹,经得起岁月打磨的真挚情感。
《宝水》在众多描写乡村振兴的作品中一骑绝尘,绝非偶然,是多种加持下的必然。
人物个性鲜明,极具戏剧张力
小说是写人的,人写活了,小说就成功了。毋庸置疑,《宝水》中的每一位出场人物,不管是普通村民,抑或村里最大的“官”,都个性鲜明,他们是一方水土养出来的,但不是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在乔叶笔下,各有各的性格、脾气、处事方式。
宝水村“村长”“村主任”“书记”一肩挑的刘大英,以其极具戏剧张力的个性,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女人转脸又对着男人继续骂:张大包这个放闲屁还崩出花儿来了。有话不直说,拐这九回肠。公家的瓷砖用你心疼?还不是想到了你家的门楼?你放心,要是再催你一句,我就不是个人。你对瓷砖恁有感情,就整天搂着你那门楼睡觉!张大包皮着脸笑道,好婶子,外头恁多活儿,真是没空干自家的。大英道,不想干的你就死站不动,想干的你脚踩风火轮,我还不知道你?甭废话。只是有一条你可忖度着,镇里放有话,等到天已转暖,只要哗哗哗来了客,到时候哪家都不许再动工程!谁家要是敢水泥沙子摊一地,那我可不愿意他!
性格直率、泼辣、说话糙,甚至带着一丝狠劲的大英立马鲜活在我们面前,读着文字,似乎能感受到脸上溅有大英骂张大包喷出的唾沫星子。如果就此收笔,大英还只是一个大众化脸谱的村干部,她的性格还不够有张力,就像一把没有拉满的弹弓,缺乏力度和美感。在《送行宴》中,作者笔锋一转:
大英却还朝着赵先儿不依不饶。赵先儿便又斟又敬,连连赔情。大英道,光认错可不中,还得叫你儿认个罚。赵先儿说,我替他应承,你说咋罚就咋罚。大英说,那就给他个机会,叫他把娘娘庙前头的坡路修修,裂多的就换板,得是上好的青石板,再来点儿造型,不能影响咱村的形象,咱们都是省美丽了,只能往上走。赵先儿忙不迭点头说,中中中,能在娘娘庙前修修路,这也是积功德哩。这条路实在是该修,都多少年了。
至此,大英性格中的狡黠或者说是智慧终于显露出来,她不是一个轻易就可定型的村官,而是一个到什么山唱什么歌,遇什么事用什么“手段”的个性复杂、具有多张脸谱的乡村负责人,看上去大大咧咧没有城府,但凡事拿捏得当,进退有余。
同样是“官”,杨镇长的形象与大英又有区别,作者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官油子,也没有拔高为伟光正,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懂民心、民意、民情的基层工作者,在村民提出打扫村里的卫生,希望镇里出钱时,杨镇长的回答,就是他独特性格的外在表现:
扫个地,还叫镇府来给你拿钱,惯得你。你吃饭咋不叫政府喂你嘴里呢。杨镇长终于开了口。
简短、有力的回复,杨镇长的形象跃然纸上,这句回复又类似于父母呵斥逆反的孩子,严厉中还有隐隐的关爱。但是,他来宝水村是为了解决问题,如果只有单纯的强硬的拒绝,自然难以服众,他知道什么时候转弯,缓和气氛:
既然今天我来了,也给老少爷们承许点儿事。原则上还是那条:村管收集,镇管转运。以前我承许一星期来运一回,以后我承许需要运几回就来运几回,一天十趟也来运,保证不能叫垃圾臭着咱宝水。但是有一条,这地恁得自己扫了。老少爷们不能啥事都靠在政府身上。扶上马,就不能再送一程。送你一程你叫送二程,送你二程你叫送三程,越扶越软,越扶越有指靠。你上了马,就得学会骑马。从马上摔下一回两回的,不打紧。做啥事没风险?何况咱们都这么精明,吃点儿教训都是经验,保证越骑越好,走上金光大道。
呵斥之后是掏心掏肺讲道理,还有鼓励和展望,显然,杨镇长是懂得并擅长运用管理心理学的,这一番话既能让村民接受镇上没有资金支持的现实,又拉近了他与村民的距离:
……孟胡子问垃圾这事谁还有啥话说没有,豆哥突然开腔说想跟杨镇长提个意见,人群便静默下来。杨镇长朗声道老哥你说。豆哥说,有回见你从村委会出来,往街面上扔了个烟头。你是领导,得注意带头讲卫生。杨镇长瞬间接道,说得对说得好!我接受批评,今后绝不再犯。请大家继续监督,也请大家原谅。突然又软了个声调撒娇道,要说也必须得原谅我呀,我为啥抽烟?还不是愁的?还不是为你们愁?
像剥洋葱似的,每一层都有色差,杨镇长的性格也是一层一层、逐步显露,从“官”的威严,到“矜持”与村民保持一定距离,再到最后把自己彻底融入到村民中,甚至撒娇耍宝,惹得村民笑声一片。这样的“官”,村民们爱不爱,服不服,不言而喻。
从细节处落笔情感饱满
宝水村由东掌、西掌、中掌组成,小说《宝水》也是由一个一个细节放大、特写,再由“我”作为行走的“线”,把无数个细节串联,用饱满的情感作为“粘合剂”,构成为一部新时代描写乡村巨变的史诗般的扛鼎之作。
乔叶是“细节控”,对细微之处的洞察堪称火眼金睛,“我”的爷爷在解放大西南的一场战斗中牺牲,奶奶成为“光荣烈属”:
我家大门的门楣上被钉上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牌,用红漆正楷写着“光荣烈属”。日子好起来后,每年春节村里都会送来两斤五花肉,很久之后我才发现,用这两斤肉做的菜,奶奶从来没有动过一筷子。从来没有。
“奶奶从来没有动过一筷子”,这十一个字,蕴含着巨大的情感力量,读到这里,猝不及防,就像一颗集束手榴弹瞬间爆炸,炸得人眼泪蹦出,炸得人肝肠寸断。
在《宝水》中,这样的细节描写还有很多,如地青萍中年丧夫,这种失去亲人的锥心之痛,乔叶没有用过多的笔墨去渲染,而是让所有的爱与思念隐藏在文字的背后:
我沉默。看着窗外。不想提起豫新。哪怕是跟老原。他的名字是一枚被音韵控制的开关,叫一声就会在心里炸一个小小的雷。
如果把一部长篇小说比喻为一个人,那么细节描写就是人体最细微的末梢神经,在《宝水》中,这种“末梢神经”遍布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身上,每一朵花儿上,每一只鸟儿身上,每一棵蔬菜身上,每一滴泉水上……
摈弃“官话”,多用方言土语
方言土语是作家的“文学故乡”,乔叶深谙此理,宝水村位于太行山深处,村里每一位人物出场,没有一位咬文嚼字、之乎者也,而是说方言土话,他们嘴里蹦出的字,带着浓郁的泥土气息,接地气、符合人物身份,也更容易使读者产生共情:
只听男人嘟嚷道,评都评上了,还整这么细干啥?河边儿卖水,多余得很哩。大英道,你打个颠倒想想,粗整就能评上,要是压根儿按着孟胡子指的道道儿去画,笔笔不错地去画,那可不是美得更卓。
“卓”是当地土话,意思是“出色”,试想,如果大英出口成章,用一大堆形容词去回应男人的质问,是不是会显得浮夸、矫情?一定的。而一个土里土气的“卓”作为一个结尾字,使这句话更有分量、更具感染力。
土话不土,读起来有滋有味,更能体现出乡里人家的血脉亲情:
又景着你的大侄女呢?村里人和叔叔打招呼。
咋啦,不叫景?
小闺女家,有啥可景的。
管得老多。叔叔横横的。
后来我才知道,按村里的惯例,放在肩膀上景的只是男孩子。女孩子被景实在是少。除非这个女孩子有特别被景的理由。
“景”在中原大地的乡村是“喜欢”“宠爱”“炫耀”“抬举”之意。《宝水》中,几乎完全摒弃了属于阳春白雪的辞藻,作者选择了土话,我个人更愿意称这些土话为“独特的母语”,它带着温度、感情、拙朴,胜在意境。
善用典故,避免沉闷枯燥的描述
很多农村题材的作品,在行文上迟滞、沉闷,四平八稳,无疑会影响阅读体验,也无法使读者沉浸式的阅读。但乔叶在“泡村”时已做足了功夫,《宝水》中的典故信手拈来,阅读中不时令人会心一笑,既觉得风趣轻松,也避免了视觉上的疲劳:
还有可多菜没说上呀。大英还挑刺儿。九奶只是笑。我又问她马齿菜的典故,她闭目想了一会儿说,也是听老辈儿人说的。后羿射日头,不是射掉了九个?还剩一个,这个日头可精,趁乱躲在了马齿菜下头,马齿菜就护着它,日头多烫呀,把它的梗烫得红彤彤的,梗里头流的可是它的血哩,它的血都成滚水啦,可它死忍着,护着日头,就这么着,马齿菜救了日头的命。为了报恩,打那起日头就不再晒马齿菜。人家俩是过命的交情哩。
《宝水》中的典故,不仅有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典故,还有很多宝水村人自己创造的典故,与村民、村庄等相关,这些典故使一部乡村题材的作品少了沉重,多了活泼和灵动。
活色生香四季植物图鉴
在黑色的方块文字中,如果能读出视觉上的色彩斑斓,味觉上的鲜、麻、辣、酸,嗅觉上的香、焦、糊等,这是文学作品的最高境界,乔叶在《宝水》中做到了。
宝水村四时的农事,路边、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村民餐桌上的食物,菜园里的各种蔬菜,按照季节轮回出现在作品中,它们把带着“土地本色”的乡村生活,点缀得生机盎然,这些植物都是有感情的,比单纯地描写宝水村的改变更具说服力:
……泽蒜已经有了浓密的绿发,很好拔的样子,却是一拔就断。还是得用铲子挖,挖出根部,就能看出下面坠着的洁白的圆蒜头,近闻便是扑鼻而来的一股辛鲜气味。还有山韭菜。从头顶昂立的干韭花就能看出是山韭菜。它的根梢也有几丝细绿的新韭正在生长,如手艺精妙的画师画出了几笔,貌似漫不经心,却怎么看怎么舒服。榆树也开了花,小小的暗红的小颗粒,很像是刚打骨朵的小梅花。
从《冬——春》惊蛰挖茵陈、吃懒龙,早春的漆桃花开放,到《春——夏》,楝花开,吃碾馔、腌芥疙瘩、捋槐花、采摘香椿芽,打艾草,到《夏——秋》的马齿菜、成熟的柿子、野菊花、酸黄菜,到《秋——冬》的数九肉、流水盛宴等等。
季节轮回,宝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随之变化,村民餐桌上的主食、素菜、荤菜等也随之变化。这些细节之处的展现,是宝水村向“省美丽”迈进的真实写照。宝水在变化,不止是经济上的各种指标,不止是老百姓的钱包鼓起来,更多的是从细节中印证,细节是真实的、丰满的,“省美丽”就不是纸上蓝图。
一明一暗,两条线平行前进
《宝水》有独特的叙事手法,不是单一的一根明线牵引读者,就像擅长垂钓的高手,钓线上从不只一个鱼钩,而是两个、三个甚至多个,有的明着挂诱饵,有的钩子则被大团诱饵一层一层包裹,这是暗钩。
宝水村的发展从孟胡子来村里设计图纸、进行局部改造,到地青萍替朋友暂时管理一间民宿,从明面上介入宝水村的变革,是直接参与者、见证者、推动者,这是“明钩”。
我们不能忽视的是,那条“暗钩”从地青萍随老原第一次踏入宝水村就埋上了:
回——来——啦
循着声,便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前方的一个石墩上坐着,手里握着一根拐杖,戴着一顶黑帽子,穿着一件黑底起红花的中式棉袄,脑后盘着一个圆圆的发髻。暗黄的面皮,很瘦,却像松柏似的,有一股子硬实在里头。
哦——回来啦!
老原也大声应,把车速放得很慢,快到老太太跟前时停下,半开车门道,九奶,咱回吧,我捎你啊。
是的,“暗钩”或者说那条隐秘的线就是九奶。
九奶不是普通的长者,她是宝水村的活化石,是行走的村史,是一段隐秘情感的亲历者,她生前念念不忘丢失的那根拐杖,不只是她行路时的扶持,更是信物。九奶与原家、与地青萍奶奶的过往,是一条“暗钩”,让读者随地青萍进宝水村后,一同去探究那段前尘往事。
地青萍深爱着奶奶,父亲的意外去世,她有了心结,甚至不愿在奶奶去世前回家,但在宝水村与九奶相处的过程中,她慢慢找到了内心的平静,这是一种救赎,也是与自己和解、与生活和解。
结语
乔叶用细腻的文笔,饱含深情的文字,慢镜头式,一步一步舒缓地推进《宝水》,一位位人物在最恰当的时间、地点走近我们,她没有采用大开大合的方式,也很少群像式的集中描写,这是符合乡村真实生活节奏的,每一户家庭生活场景,都是热气腾腾。
宝水村的改变,不是大刀阔斧,而是从细微之处着手,一条路,一户人家的门楼,一间民宿,一个村史展览室,一件老器物的收集,一个停车场的建设等等。
乔叶如果用笔仅仅记录宝水村从普通山村走向“省美丽”的过程,小说《宝水》就不会如此打动人心,她在写村庄的同时,也是在书写人心、人性。这些普通人的情感,丰盈了《宝水》,使其厚重、温情,充满人间烟火气。
阅读版本:
乔叶:《宝水》,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
附录:
乔叶:北京作协副主席,鲁奖获得者,老舍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院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