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火丁很沮丧，想垂下头又不能，黑隆隆的两个眼睛不得不直视枯燥的夜晚。
两只萤火虫从河岸边的草丛里飞出来，它们最喜欢那里的潮湿和腐烂。两只尾灯闪闪烁烁，像漂在海里的星子。
“稻草人，我们要去兰花地啦。”它们兴奋地与火丁打招呼。
这偌大的野草地，生长着成百上千的植物。雏菊、花毛莨、虞美人、蔷薇、玫瑰、野姜花、金盏银盘……黄的、白的、红的、紫的……带刺的与不带刺的，攀藤的与不攀藤的，你来我往，交织成一个大大的色彩缤纷、精美绝伦的网络。
在这个野草地，从来只有春天。晴朗时，阳光明媚蓝天白云；阴天也只是细雨纷纷润物无声。在这里，蝴蝶飞过四季，蜻蜓只喝花蜜，蜜蜂以花蕊为居。这里宁静、温暖、明媚，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人间天堂。
但，总有东西是不按照常理走的，譬如总有星星喜欢脱离轨道。
稻草人火丁就是这样一个突兀的存在！因为，它的梦想是变作一个人，能言善道、有手有足，可以走遍世界广交朋友览尽天下的人。
当然，这个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是一份空想、妄想。
但纵然如此，它还是非常开心的，因为不是每个生物都是有梦想的。就拿这片草地来说，众生稳于当下，梦想对它们就是一个牵强附会的东西。
火丁不知道该对萤火虫说些什么，它一向不知道如何说话。不像牵牛花那样能说会道，也不能如百灵鸟一样能唱空灵婉转的歌。
它保持沉默！一直沉默！
两只萤火虫当然了解火丁的性格，围绕着火丁飞了一周就相携离去。
风这时候从森林那边吹了过来，有火的味道。
“北方森林起火了，烧了好大一片呢。”一只青蛙趴在荷叶上，嘴里叼着一个嫩绿的莲蓬。
青蛙是野草地里消息最为灵通的种族，它们的伙伴遍布各地，春天一到，它们会发出独有的声波来传递信息。它们不喜欢吃蚊子或其他昆虫，只喜欢吃莲蓬。
“听说森林里好多人类的家都被烧没了！”蚱蜢在草叶上荡来荡去。
“哦，那可真惨！”蜘蛛同情地叹息，却又突然恐惧地抱紧腿“大火不会烧到这里吧！怎么办怎么办？赶紧去山那边躲一躲！”它飞快地拨动它的八条腿，朝山那边奔去。
“唉，小年轻就是经不住吓！”青蛙吐出莲子壳，无奈地摇头，“北方那边离我们有几座山的距离呢，怎么会烧到这里来。”
“那可不一定了，听说今年那山火特别大。”红蜻蜓的声音闷闷的，细细的，很快就融在空气中。
火丁面无表情地听着众生讨论着北方的大火，它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它忘了它是怎样来到野草地的，听它们说，它是被一个人类带来的，被丢弃在这里。
它或许是恨那个人的，如果不知道珍惜，何必做出它来。它又有些感谢他，因为就是这样它才能品尝思考带来的美妙味道。
它的感情很复杂。
它希望，能有一个人带它离开这里，去看看野草地外的世界。
稻草人火丁的眼睛是由黑布扎成的，那种幽深的黑在几年前堪比黑夜，但是现在却有些泛黄了。它已经老了，身上的稻草不再在阳光下折射出精亮的光，插在土地里的木棍斑驳出黑色，甚至已经有虫在里面安了家。
火丁有些悲凉地想，是不是来不及了！
众生还沉迷在那个话题里面，起起伏伏明明灭灭的声音飘在草地上。花儿们已经收起花朵，进入梦乡，河水也流得缓了。
北方来的风在盘绕，它身上的罪孽让它痛苦地呻吟。
它只不过想来南方看看，谁能料到那场大火呢，谁又能想到它会从那里经过！
待众生陆续睡去，稻草人火丁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朝风请求。
“我的日子不多了，你能不能将我从土地里拔出来，带我去外面看看？”
风想也没想就拒绝：“我不能这么做！”
火丁急切道：“你不是要去南方吗？”
风说：“我是想去，可是你看，我犯下了多大的罪孽！我要受到惩罚，我哪里也不能去，我只能囚禁在这里！”风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呜呜地哭了出来，“我再也不能去南方了！”
稻草人火丁住了口，对风不再抱有期望。
它不再是风，只是一个满负罪孽的可怜虫。而稻草人火丁，只能等着身体渐渐腐烂，化作一堆泥土。
它不该有思考，这样就不会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如今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它应该顺着野草地的意思，野草地收留了它，它就该报恩，化身成泥。
但，它不甘！
它等啊等，希望可以等来一个可以带它走的人。
幸运的是，野草地果然来了一个人。
众生都被他身上浓烈的火味吓跑了，花草衰败。
只有火丁，满怀激动地看着他。
“它们都走了，你不走吗？”他对它说。
火丁苦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早不在这里了！”
那个人是一个耄耋老人，衣不蔽体、头发蓬乱、面色槁黄、双眼无神，牙齿只剩两颗，说起话来有严重的走风。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听到你说话吗？”他有些得意和神秘地凑近火丁，“其实，我和你一样的，是一个稻草人！”
为证明他所说的真实性，他和火丁站在一起，将脚埋进土里，双臂展开，头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做稻草人有什么不好，不吃不喝，淋了雨也不生病，不用四处漂泊，受别人欺凌，多自在啊！”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风里的花香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胸腔，在那里盘旋，然后在顺着喉管附着血液跑进脑颅里。
他惬意而满足地喟叹道：“这儿的风都是香的！”
一时间，草地上刮起了狂风，野草地翻涌着无数的花波草浪。
火丁生气地朝那人大吼：“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人深深地笑道：“我是稻草人，我不用懂！”
就这样，野草地上就有了一个想做人的稻草人和认为自己是稻草人的人。
一天后，众生回了野草地，它们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叫来板的老人，见他一动不动，和稻草人火丁一样的动作姿态，它们了然。
“又是一个稻草人啊！”
野草地的日子恢复了从前的样子，青蛙吃着莲蓬唠嗑，蚱蜢抱着草叶荡秋千，蜘蛛勤劳地织着网，老人一动不动地做稻草人。
天有时阴有时晴，野草地的花却永远开不败。
老人不做稻草人的时候，就摘了满头的鲜花戴上，顺带也给火丁别上两朵。
他的身体好像也被虫蛀了一般，上面是斑斑驳驳的黑斑。弯曲的脊背像一棵风口中的草叶，随时能掉在地上。
他恣意地在河里游来游去，像一条漂在水上的晒瘪的鱼干。
他在水里打着滚，他在水里拍起浪。鸟儿在他发里做窠，蝴蝶在他肩上找寻秘密。
他坦然地将身体交给众生，众生满意地在他那里探险。
一切是如此地祥和！
稻草人火丁仍然习惯性地望着远方，天的尽头浮着几朵舒卷的白云，鸟儿飞过，了无痕迹。
要是，它也能去到天之尽头，那该是多么完美的事情啊！火丁痛苦地想。
同样痛苦的不仅是它，还有黑猫。
黑猫也是前不久才来到这里的，它是个极为英俊的公猫。它的毛发黑得发亮，柔顺得摸上去就像掬着一弯水；它的肉掌里面藏着极为锋利的爪，能撕碎任何东西。
但，遗憾的是，它是个瞎子！本该英武的脑袋上两个空洞的黑窟窿让它恐怖到了极点。草地上的众生都害怕地躲避它，除了稻草人火丁和老人来板。
野草地长着许多的野韭菜和狗尾巴草，刺鼻的气味和飘荡的毛絮让黑猫不停地打喷嚏。不得已，它只好趴在地上，将头埋在泥土里。
它总是将自己埋在泥土里，性格极为孤僻，火丁也难以找到和它说话的机会，所以至今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来这里。
一朵乌云从天边压了过来，不过一会儿雨便下来了。
众生都回了各自的洞穴。
老人半裸着身子站在泥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这雨说来就来，一点都不让准备！”他抹了一把眼睛上的雨水。
“你冷不冷啊？”他把身上的破布分了一半披在火丁身上。
“你这样子，少受点风雨比较好！”
火丁不以为然，冷嗤道：“多少又如何？反正时间也不多了！”
气氛有些僵硬，老人不得不找些话题。
“听青蛙说，黑猫是被它以前的主人家赶出来的，因为它没有抓到那只打烂花瓶的老鼠，就连它那双眼睛也是那么没了的。”老人的声音除了怜惜，没有其他情绪。
稻草人目视前方，思绪有些紊乱。
说完黑猫的事情之后，老人就没在说话。
世界安静得出奇，世界正在做梦。
然而稻草人却很清醒，静静地与黑夜对峙到天明。
接下来半个月都是雨天，众生一直隐而不出，就连老人也不再说话。
火丁无法转过身看老人的情况，想必他又做回稻草人了吧！
雨水将火丁腐烂得更严重了，肩膀以下的稻草都开始发黑，只要太阳一出来，它的身体将化为灰。
火丁有些绝望地看着日渐晴朗的天，挣扎，挣扎，欲将苍天喊破。
为什么不给它一个机会？
雨小了，黑猫跌跌撞撞地走来。
它怂了怂鼻子，难过地叫了一声。
青蛙也出来了，然后同样惊惧地惨叫。
其他众生出来后，莫不如是！
火丁不解它们的反应，问：“你们叫什么？”
青蛙颤抖着嗓子，说：“来板死了！”
稻草人心里一紧，急道：“快让我看看！”
众生联合使力将它的身子掰过去。
老人头低垂到胸前，一头凌乱的头发被雨水冲掉一半。皮肤浮肿溃烂，已经有虫子寄生在里面。他的脚深深地埋在土里，双臂无力地垂下。他的身上只有半块破布，另一半在火丁身上。
他就像一个破烂的木桩，沉重地插在土里，以稻草人的姿态，他的表情是那样安详自得。
老人的死让众生沉寂了三天，它们已经习惯甚至喜欢上他的存在。
天晴了，太阳放了出来。
黑猫难得地蹲在稻草人身边。
火丁望着天边的云，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黑猫沉思一会，反问：“为什么每个来这里的你都要这样问？这里不好吗？”
火丁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竟不知如何回答。
好与不好，都不是那么容易肯定的事情。
火丁又习惯性地陷于沉默。
“这里没有谁会逼着我去抓老鼠。”好一会，黑猫沉沉地打破宁静。
就这个理由么？真是简单呢！火丁想。
“你怎么不去和它们玩？”火丁想打破这个沉重的气氛，它故意找话说。
黑猫将头埋进土里，闷声道：“你还不是很少和它们说话！”
它不擅长与和其他的生物交往，刚开始它也有想讨好它们的想法，后来想，算了吧，刻意讨好来的有什么意思呢！它们有它们的受欢迎，它有它的独立特行。
被认为孤僻有什么可害怕的，它就是它！
风来了，它流淌在水面上，掀起涟漪。
像思考了很久，它对火丁说：“我有一个朋友在西边的戈壁滩里，或许它能帮你离开土地！”
火丁像在黑暗里看到发光体一般，它兴奋又紧张地问：“你真的能让它帮我吗？”
风颓丧地说：“但是，它不会带你走多远。”
火丁连忙说：“没关系，只要能让我看到那边的山之外就可以了！”
风最终应了下来！火丁难掩激动，放声大笑起来！
风的朋友三天后就来了。
它是一股小型的龙卷风，因为从戈壁来的关系，它很干燥，还带着许多黄沙。
它再次向火丁确认需要它的帮助后，才随着风去准备。
众生怕被卷走，藏在了森林里边。
此时，草地除了老人的骸骨，就只有花草。
太阳逐渐强烈，稻草人一声大喊，龙卷风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将它拔了出来，往山那边卷去。
稻草人第一次飞，它觉得它长出了四肢，还有翅膀。它可以抚摸白云，将天地收于眼下。
山之外，小小的村庄，有人，有牛，还有羊。
那里的花开得和草地一样，那里的河流清澈而弯曲。人们在田地里劳作着，唱着粗犷嘹亮的歌。
火丁一直向上，向上。它看到的地方越来越多，越来越远，它看到了海角天涯。
它越来越接近太阳，身子不断风化，灰烬落下，像金色的细雪，有的还泛着光。
它满意地笑了，龙卷风散了。
霉黑的木棍掉在地上。
众生围观上来，无不唏嘘。
一只年岁大的、皮肤枯黄的青蛙停在荷叶上，苍老沉重的声音感叹道：“它终于到了海角天涯，找到了它要找的东西！”另一只年轻的青蛙不解地问：“稻草人在找什么？”
老青蛙咀嚼着一颗鲜嫩的莲子，汁水从它嘴缝里流出。
“最简单也是最难的东西。”
它跳下荷叶，徒留困惑的众生。
黑猫还将头埋在土里。
老人将自己禁锢在土里，而稻草人急于从那里解放。两个极端的方向却终究是为了同一件事情。
风吹来，黑猫抬起头，平静地对风说：“你知不知道，你丢弃的正是它们倾尽生命追求的！”
风不解。
黑猫深黑的眼洞里空无一物，却又好像里面什么都有。
“自由！”身与心合二为一，无比安宁，无比自在。
“可是，可是我的自由罪孽深重！”风痛哭。
黑猫叹道：“没有你那场大火照样不可避免！你是风，自由的风！你将自己禁锢了才是真的罪孽深重！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地方需要你春风化雨！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你翘首以盼！只有你，才能将孩子们的风筝不受损伤地托起！也只有你，才能安抚那些受伤的蒲公英！”
风不可置信地听着，“真的是这样吗？”
黑猫笑道：“快去吧！南方的细雨已经开始，就差你了！”
风儿欢呼一声，从水面腾起，绕着野草地盘旋，搅起万千花朵。
“我没罪！我自由啦！”它迫不及待地向南方刮去，携带着花雨。
黑猫舔了舔肉掌，在老人旁边蜷缩着。
没有老鼠的日子真是安宁！
最后，它不能确定的是，稻草人有没有在那个天涯海角中看到那个稻草人之地呢？想必是有看到吧，不然它也不会如此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