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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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跟老封是卫校同学,毕业后又一起分到乡镇卫生院。老封所在的卫生院,离我有二十多里地。

老封人长得帅。一米七八大高个,会打篮球,会写几首歪诗。在那个阴盛阳衰的乡镇医院,迷乱不少芳心。一个叫燕儿的女孩,对他一见钟情。我还曾跟着老封,去女孩家蹭了一顿饭。

老封平时干掉大半瓶老白干不带脸红,可那天,他却跟着女孩一起喝起果汁。害得我的酒瘾没过成。

女孩文静甜美,笑起来一对小酒窝。老封偶尔骑车带着女孩跋山涉水过两人世界。私下里,我套老封的话儿,问他带着女孩儿,是不是专挑坑坑洼洼走,好让女孩搂他的腰。老封把眼一瞪,做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

“这是门缝看人,我老封可是正人君子。趁火打劫的事儿,咱不干。”

“装什么装,真把自己当纯情少年了?”我怼了一句。老封红着脸解释,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拉过一次手。山陡,女孩过不去,我伸手拉了一把。”

后来,我转行去了一家单位干销售。长时间不联系,关于老封的一切鲜少知道。有一天,我出差回来,刚回到住的地方,老封就闯了进来。他二话不说,一口气干掉我存在柜子里的半斤米酒。老封喝了酒,话更少了,仿佛舌头跑到外面闲逛了。

他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没用过第二根火柴,就把屋子整得乌烟瘴气。饭菜上桌,老封自觉地帮着拿筷拿碗。然后坐下来默默吃饭。

“老末儿,我跟燕儿分手了。”老封说完后,眼眶红了。我没接话,听老封接着往下说。

“燕儿跟她爸妈回东北了。我们没戏了。”

燕儿父母在本地开了一家小型超市。近几年,大小超市遍地开花,争资源抢客户,他们的买卖干不下去,把超市兑了出去,要回东北老家另起炉灶。

之后,我继续干我的销售,老封后来不知咋想的,也离开了医院,还跑去菜市场租了一处摊铺,干起了卖卤味的生意。他的卤味,起初是去卤肉店进货。后来,用摸索出的一套煮法,外加去卤肉店厚着脸皮偷学来的皮毛,在他租来的房子里,还真捣鼓出“老封牌卤味儿”。

出成品那天,他约我去品尝。各种卤味切了一点,混装在一个大盘里,有点大杂烩的意思。我尝了几口。看我点头,老封孩子似的一把抱住我,波的在我脸上啃了一口。

“哥是天才,哥成功了!老末儿,以后看哥如何挤进大亨行列吧!”我拍掉他的咸猪爪,拿起纸巾,嫌弃地在他抓过的衣服上擦拭一遍。那晚,老封精神有些失常,干掉一瓶洋河大曲,醉得东倒西歪,连裤子都尿湿了。

从那以后,老封就像卖给了菜市场,每天的任务就是出摊收摊。对于一个向往自由的人来讲,老封用心去干一件事情,十分难得。我为老封的改变而高兴。

“老末儿,哥要疯了。成天跟一群老头老太太打交道,你说哥这辈子还有出头之日吗?哥的朱丽叶,啥时候能现身?”我被老封气煞肝肺,正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听到手机里,传来他跟客户推销卤味的嘈杂声。

“大妈,您老真有眼光。吃啥补啥,这个猪脚您算买对了。满满的胶原蛋白。吃了六十变五十,五十变四十。你看我妈,五十多了,自打我卖卤货就跟猪脚干上了。如今,皮肤白得像扑了粉儿,脸比我这个儿子还要嫩。我们娘俩走在路上,有人追着她问,你先生看上去,可比你显年纪了……”

我正在跟客户喝茶,一口茶喷在人家胸口处。客户拿眼瞪我,一副嫌弃的模样,愤愤地抽了几张纸巾去擦拭。

老封跟隔壁卖卤味老夫妻的女儿,搞在一起有几个月,我才得了消息。下了班,我把车急匆匆地开进老封的院子,他顶着一身卤味特有的味道走出来,拿爪子去拍车身。

“老末儿,行啊!几天不见,让哥刮目相看了。”

“借的。”我嘿嘿地笑,老封到底信没信,这是后话。我坐在他家破旧的沙发上,一会工夫干掉半边猪前脸。老封拿着一碟蒜泥走进来,眼睛瞪成铜铃那么大。

“这饭量够可以啊。幸亏我老封跟你联系少,要不你这样吃,不得把我吃死了。”老封心不心疼他那大半个猪脸,我不管。洗净手,我一把攥住他胸口的毛衣:“发生这么大的事儿,竟然不告诉我。这是要跟娘家人断绝来往呀!”老封何等聪明的一个人,秒钟猜透我说的是啥。他放下碟子,屁股陷进沙发嘿嘿地笑。笑一会儿,挠一下头,然后再笑一会儿。

02

据老封交代,女友叫萌萌,两人是在铺子认识的。老封的邻铺,也是一家卖卤味的。两夫妻起初对老封的横刀插入十分气愤。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新蛋蛋老封,摆明是来抢生意的。老封来了第一天,夫妻俩就给来个下马威。到处跟客人讲老封坏话,说老封是无照经营的“黑户”。

起初,来铺子买卤味儿的没几人。生意不好,老封就弄了个免费试吃。这更惹恼了两夫妻,找了几个黑客来铺子上闹。当着众人面,说是老封家的卤味儿吃坏了肚子,今儿是来讨药费的。

老封不是泥捏的,当然不肯给。他两手抱臂嘴角轻挑,管挑事儿的讨医院开具的证明。挑事儿的啪啪拍着胸脯,板头扬得高高的,说我就是证明。拿不出证据,两家免不了又是一番唇舌大战。还是警察来了才搞定这事儿。

打电话报警的,是对面一个卖大料的五六十岁的男人。说是平时看不惯这对夫妻的作为,一不做二不休,一个电话喊来警察。

受理的结果,是夫妻俩受到严重警告。要不是老封不想惹事,两夫妻进局子享几天福,不是没这个可能。

事儿平息了,老封也明白一个道理。要想安安稳稳地经营卤味儿铺,不仅要有好商品,还要有过硬的底气。底气是啥?是你有难时,有个人能为你抛头颅洒热血。

老封的表哥,是城西开肉铺的。人称“一刀切”。眼神毒辣,客人想买几斤肉,一刀划下,一两不差。“一刀切”不仅卖肉的手艺好,为人也仗义。平时跟城西的街溜子小混混,称兄道弟。这些人上铺子买肉,从来不花钱。这也是“一刀切”的精明之处。别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的主儿,喂肥了为其所用,也算是一种生财之道。

第二天,“一刀切”就带着小弟来了老封的铺子。“一刀切”的生意虽然在城西,城东的商人却无人不知。摊贩们对着来人指指画画,“一刀切”不仅不怒,还笑呵呵地跟他们打招呼。“一刀切”搂紧老封的肩膀,大咧咧地跟摊贩们介绍,“这是我表弟,大家伙儿以后多照应着点。”说完,还给大伙儿鞠了一躬。

大伙不冲“一刀切”暖人的做法,也得看看他身后的街溜子,嘻哈着净说过年话。跟老封有过节的两夫妻,大气不敢出一口,懊恼加悔恨,连上吊的心都有了。“一刀切”走后,夫妻俩主动上前跟老封套近乎。老封爱搭不理,继续张罗自己的生意。还别说,“一刀切”的效应就是高,来光顾老封生意的,一下子冒出很多人。相比之下,两夫妻的铺子,连个鬼影也没有。

老封跟夫妻俩,保持不咸不淡的距离。夫妻俩反过来想讨好老封,老封偏不给他们机会。

老封跟他们的女儿萌萌,也不知是被人刻意安排,还是纯属意外。总之,两人一见面,就觉得有眼缘。萌萌一米七的个头,小蛮腰大长腿,两只屁股蛋蛋被裤子勒出球状。老封只看一眼,再不敢往下看。

“封哥,这秤怎么用呀!”明明铺子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萌萌偏偏拿着电子秤来请教老封。声音细柔绵缠,像一只小手,钻进老封的身体里挠。老封顶着一张大红脸,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听不到回复,姑娘扭着小蛮腰,踩着高跟鞋,噔噔噔来到老封跟前。一阵儿香风打着旋儿,往老封的鼻眼儿里钻。老封登时觉得头脑昏沉,手脚不听使唤。伸手去接秤,鬼使神差竟拍上女孩儿的手背。

老封的手腾地往回弹,秤掉到地上滚了又滚,秤盘与秤身分了家。女孩儿捂着嘴咯咯地笑,笑声磁铁一样紧紧吸附老封身上。

女孩儿自己介绍说她叫萌萌,大学毕业两年了。女孩儿的笑,像一缕春风吹进老封的心。撩拨着体内爱情的琴弦。自那以后,换了女孩来守摊子。两夫妻偶尔露一下脸,时间不会太长。

两夫妻不在,老封也免了尴尬。同龄人好沟通,也容易找到可聊的话题。老封跟女孩儿能谈得越来越多。铺子关了门,有一次女孩儿约老封出去喝酒,被他拒绝了。那天,老封肚子疼没出铺,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趴在床上刷手机。有人敲门,老封没动,喊了声进来吧,屋里有喘气的。

女孩儿拎着酒瓶带着食材,一进门就笑上了。

那天据说老封吓得不轻,肚子也不疼了,跳起来抓起衣服往身上套。老封跟我讲这些时,我严重怀疑女孩儿事先踩过点。她是如何找到老封住的地方?又是如何知道老封好白菜猪肉炖粉条这一口?我跟老封讲,你小子掉进别人温柔的陷阱了。老封咯咯地笑,笑得非常响亮。

03

老封前脚跟我秀恩爱,后脚又跑到我的住所来倒苦水。那天,他耷拉着脸,头埋进裤裆里,一言不发坐了足足有一刻钟。

“老末儿,我不想跟萌萌好了。”我吓了一跳,瞪着眼问他犯了哪门子神经。你们不是好好的吗?话音未落,老封抬起屁股,一头扎进我的软床里。用枕头捂着脸,两只肩膀跟着抖。半天,老封才重新坐直了,乱蓬蓬地发丝盖住他那张脸,头又往腿间埋。

“她骗了我,她不是大学生。我偷看过她的身份证,零六年的,比我还大三岁呢。”我想说,女大三抱金砖呢。没等我张口,老封又曝出一个特大新闻。

“她的脸之所以好看,是整过容的。妈蛋,老子竟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长得丑就长得丑呗,整啥整?我一想起她那张脸,植入过假体,注射了肉瘤素,就觉得搂了个假人在怀里。”

这绝对是爆炸新闻。整容对于淳朴的小镇人来讲,是触及不到的遥远。

“这操作,大城市才有,够超前的呢。”只听老封长叹一声。她曾去广州打过工,那里是开放城市,什么样的事物接触不到?我一时间陷入困顿之中。女孩子爱美,无可厚非,可如果这事搁在我的女友身上,会不会像老封一样,也无法接受。

老封一脸痛苦地看着我,求我帮他出主意。我说,祸是你闯的,我有啥法子。老封嘴一撇,你不帮我,我就死定了。看着老封一脸的渴求,我想了想说,要不你来我这躲一阵子,好好想想今后你俩能不能处?老封点点头,说回去就把店关了,第二天就来。可第二天,老封没来,一直没来。

月底,我办事路过老封那里。老封看到我,像见了娘家人,眼眶潮红,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哥们儿栽了,萌萌怀孕了。这个婚不结不行了。”

结婚那天,老封喝得东倒西歪。朋友起哄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封艳福不浅娶了个俏夫人进门,不喝高才不正常。只有我明白,老封这醉法,无关爱情。

婚后,老封跟我联系少了。听跟他住得近的同学讲,两家卤味店还开着,只是,老封铺子上的新货,时不时会飞到隔壁店里去。老封眼里不容沙子会跟萌萌吵,吵过之后,脸上经常留下通红的指甲印儿。日子长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在心里宽慰自己,权当孝敬丈母娘了。有一天,老封实在看不过去,就跟老婆提出,将铺子搬到另一条街上,结果可想而知。

同学说,萌萌对老封管得可严。有一次哥们聚会,喝完酒去搓麻将,萌萌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当着众人面二话不说,拧着老封的耳朵往外走。以老封之前的脾气,早就一脚踹出去了。如今,胆子小了,人也唯唯诺诺。也不能怪老封没出息,老婆肚子里,毕竟还揣着他封家的长孙呢。

终于熬到了我结婚。那天,别人都是携妻带子,老封却一个人来了。他的儿子,此时已有两岁多,看照片,是个眉眼俊俏的小娃。热闹的宴席,老封酒还没喝人先醉了,他操着大嗓门喊:“不结婚,不知结婚的苦。”我当时正一身新郎官的打扮。意气风发精神抖擞满脸堆笑一身喜气,这不是咒我眉头吗?想都没想,一脚踢在他坐的凳子上。

“别扫兴好不好,兄弟我今天脱单呢!”老封自知失礼,看了看周围,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说完,连干了三盅白酒。

婚后的老封,像被关进笼子里的雀,每天两点一线,日子过得异常郁闷。因为嫌弃老婆管他管得严,还闹过几次离婚。不过,想法都被老婆那兜头而下的一盆凉水,浇个冰冷悄静。

老封的儿子长大后去武汉读的大学。毕业后,留在武汉结婚成家。萌萌的身体突然就不好了,去医院一查,乳腺癌晚期。老封的天,一下子塌了。那段日子,他说自己要卖身医院了,一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就吐得稀里哗啦。治疗的结果是花光钱财,还是没将人留下。

萌萌走后,作为朋友的我,特意跑了老封家一趟。宽慰是一方面,主要是想听听,他今后有何打算。屋子乱糟糟的一股子霉味儿,窗台的花草也蔫头耷脑。柜子和地面上,撒落一地的生活用品。各类的酒瓶、罐头瓶,方便面空盒儿混杂一起,像是要开展览会。

老封看到我,手忙脚乱地去扒一堆杂物。先找到茶壶,后又翻出几个茶杯。里面糊满了黑褐色的茶锈。

“别忙了,我不渴!”我拦住老封。

“每天只吃这些怎么行?为什么不做饭?”

老封挠挠头,脸涨得通红:“我不会弄那些,结婚快三十年了,萌萌家务活儿都不让我沾手。她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养着。我其实是属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一类人。”

我拍着老封的肩膀,心里既有同情,又有嫉妒。

“哥们儿,你以后有何打算?你老这样下去不行啊!”

老封低头不语,像个犯了事的孩子。头发枯草一样耷拉着。我摇摇头对他说:“实在不行,去你儿子那边吧!不然,早晚得饿死。”

两个月后的一早,我起床后刚洗漱完,听到手机叮当一声响,微信界面收到两张照片。一张是老封剃着短寸笑眯眯地背靠动车洁白的靠背,朝着镜头两根手指做出一个耶的姿势。另一张照片是透过窗玻璃,拍的是白云蓝天,以及几只自由飞翔的鸟儿。照片定位时间是头天下午两点三十五分零六秒。

老封悄悄地走了,没有通知我去送行。没有告别,不说再见,这或许是他对这座小镇,对那些爱他的朋友,最特别的纪念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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