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悔?”
“不悔!”
“罢了,真真痴儿。”
1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临街的茶棚里,三三两两的客人凑在一起,喝茶闲聊。
“听说了吗?裕王家的凤尾花开了,红艳艳的颜色,可是美得不得了呢!!”
正在喝茶的她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扶了扶头上的黑色斗笠,将碎银子放在桌上,道:“小二,结账。”
清清亮亮的嗓音,伴着如酥春雨,交织成了一曲动人的旋律。
她脚步急促,只顾低头疾走,却冷不丁撞到了人,“啊呀”一声低呼过后,她慌忙道:“实在抱歉,我……”
抬头的瞬间,她的眸子里,仿佛闪过千山万水,终是化作一缕悠长的叹息。
“无妨。”温润的嗓音,如一股清流,注入她的心里,抚平了她的焦躁。
“姑娘为何如此行色匆匆?”他略一低手,扶起摔在地上的她,问道。
“我……寻人。”话是这么说,她的眸子却只定定地看着他,好似痴了一般。
“姑娘,在下脸上可有什么不妥?”那人好看的眉头皱了皱,疑惑地问道。
“没,没……是我唐突了。”她纠结地用手指绞着衣摆,想扯一扯他的袖子,却怯懦地不敢动手。
“姑娘,既是如此,那在下还有急事,先行告辞了。”说完,不待她答话,他便施展轻功,绝尘而去了。
“他……忘了我啊……”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掉个不停。
2
凤尾花殷红似血,还是和从前一样艳到了极致,只可惜……
她不是来看花的,而是,看他的。
裕王府门口人山人海,她费力地挤到了最前面,却仍是只见花,不见他。
“裕王殿下出来了!”正当她失望地打算离去的时候,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他!她的眸子亮了亮,却在看到他身边艳若桃李的美人儿时,又黯了黯。
一袭朱红色曳地长裙,衬得美人儿肤若凝脂。
樱口涂朱,指染蔻丹,头上簪着的,正是那艳到极致的凤尾花。
眼尾一颗泪痣,更显楚楚可怜。鬓若堆鸦,眸似点漆,这样一个美人儿,站在风姿卓然的他身边,真真儿是人比花娇,一对璧人。
她着红,他衣黑。而衣服上的金丝滚边,衬得他气质更是出尘。
他束发用的,是一枚未加任何修饰的羊脂玉环,但不知道为什么,上面竟然透着丝丝红痕。
她凝视了他许久,复又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左脸,苦笑了一下。转身待走,却因着想起了某件事,最终,还是收住了脚步。
她的左脸上,是一大片烈火灼烧的伤疤,虬结交错,甚是可怖。
“祁玉……”她喃喃道,眼泪又不争气地湿了眼眶。
“有刺客!”
她闻言抬眸,不禁凛然一惊,竟有十几名蒙面人往他的方向杀去,且身法透着诡异,观之十分危险。
见此情景,她蓦地抽出腰间软剑,足尖轻点,一下就掠到了他的身畔。
“是你?”他的声音透着些许讶异。
“殿下,您认识她?”红衣美人儿好奇地问道。
“一面之缘。”
她面纱下的唇轻咬,一面之缘啊?在他眼里,他们,居然只是一面之缘。
红衣美人儿点了点头,手上拿着一柄漆黑如墨的长鞭,护在了他的另一侧。
她们二人左右相护,他自己的手里亦是提着一柄长剑,且战且退,待入了裕王府内,他们才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在关门之前,一枚羽箭悄无声息地往他的方向而至。
他正和红衣美人儿低声交待着什么,所以并未注意到。
待她发现之时,已来不及提醒他躲闪了。
仿佛本能反应一般,她横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噗嗤一声,羽箭入体,疼痛的感觉让她忍不住轻吟出声。
这一声痛吟,成功地吸引了他们二人的注意力,待看到她身上的羽箭时,他的眸子,幽邃更重。
“姑娘你……”她倒地的时候,斗笠也碰掉了,所以他看到了她狰狞的半张脸,可惜她已经没办法遮挡了,因为她痛昏了过去。
3
昏昏沉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同样的草长莺飞,同样的凤尾花开。
“祁玉……”呢喃着他的名字,她紧皱的眉头,彰显着此刻的痛苦。
“张老,如何?”
“有些麻烦,这箭极为歹毒,不止带有倒刺,还有血槽,若长时间不拔出,恐会令这位姑娘失血过多。但……若拔出的话,箭尖上的毒便会破裂,扩散全身。”被称作“张老”的老者摸了摸胡子,皱眉道。
“这……”
“殿下,不如把她交给绛红吧。”红衣美人儿低垂着眸子,说道。
“你有办法?”
“是。”
“罢了,那便交予你处理吧。务必将她医好,若不是她,我怕是……”他话虽未尽,眸子里却是闪过了一道寒光。
“殿下放心,烦请殿下和其他人先行离开。”
他点了点头,吩咐了一声,带着屋里的其余人都出去了。
只剩绛红,和她。
“抱琴,三百年不见,你竟没认出我……”绛红的声音,透着一丝复杂。涂着蔻丹的手指,在她丑陋的左脸上轻轻摸了摸,然后,狠狠地掐了下去。
脸上的疼痛让她有些难耐,她忍不住轻吟出声。
“抱琴啊抱琴,你也有今天!”红衣美人儿阴阴一笑,手里多了一个翠色小瓶,里面装着的,却是一条漆黑如墨,长得十分丑陋的虫子。
“抱琴,真是便宜你了,我这能迅速生肌续骨的小黑,可不是什么人都用得起的。”绛红说话间,猛地拔出了她身上的羽箭,接着以极快的速度把那条黑色的虫子倒在了她的伤口上。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凡是那条虫子舔过的地方,竟然奇迹般地很快就愈合了。
“哎呀我忘了,还有毒没解呢,可真是麻烦。”可绛红的语气,却一点儿也不像想给她解毒的样子。
她的身上一层黑气笼罩,很快蔓延到了脸上,可过了一会儿,居然又冒出了一股白气,两相纠缠之下,黑气最终居然消失了,一点儿不剩。
“那个老不死的,果然把它给你了。”绛红美丽的脸,因为气愤而有些扭曲。
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看到坐在身边的绛红,却不见他,忙问:“他……咳咳。”
“你问裕王殿下?他很好。”绛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温柔地说道。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他没事就好。
黑色的虫子已经被绛红收起来了,而她没看到的是,她的伤口附近,一缕青黑色的气体,悄悄往她心脏的位置钻了过去。
却在还未抵达的时候,就被一股白气挡住了。
绛红恨得暗暗咬牙,表面上仍不动声色:“我看你也累了,先在这儿歇会儿吧。”
“嗯。”她确实很累,于是再度闭上了眼,陷入了黑甜梦乡。
待她再度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的,是他?
“你醒了?”温和的声音,一如既往,让她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勇气,抓住了他的手。
“祁玉……”这个藏在她心底许多年的名字,终于在他的面前,又叫了出来。
“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乃是裕王李茂祁。”
“你就是祁玉……”她的神情里,带着孩子气的天真。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耐烦,却很快隐藏好了:“姑娘,你饿不饿?我吩咐厨房给你做些吃的?”
“我要吃红枣糕。”她糯糯地撒娇。
“嗯,阿清,进来。”
不多时,一个剑眉星目,身佩长刀的少年快步上前。
“爷,您找我?”
“吩咐厨房做些红枣糕,端到这里来。”
“是。”少年临走之前,似是不经意间看了她的方向一眼,方才退了出去。
浓香四溢的红枣糕端上来的时候,她无甚血色的脸上,染上了些许红晕。
甜香的味道,让他的眉头都不由松了松。
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儿咬了一口,嚼了之后愣住了:“祁玉,你想起来了?”
他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眸子里满是疑惑。
“这味道,和多年前的一样……”
他竟然还记得她喜欢在红枣糕里加上些许陈年桂花酿,让枣糕的芳香更加馥郁。
“姑娘,你认错人了。还有,今日之事,我怀疑,与你脱不了干系。”他的耐心告罄,不打算陪她演戏了。
“什……”他的手抓在了她的手腕上,枣糕,掉在了地上。
“你一直强调我是你认识的人,想必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然后不惜使用苦肉计来博取我的信任,真是用心良苦。说,你究竟是谁派来的?!是我三哥还是四哥!”
他的手劲儿颇大,抓得她手腕生疼。可身体的疼,远不及心里的疼来得痛苦。
“我真的认识你……”认识多年前的你,那个小轩窗下,泼墨梅花的你。
“哼,你是算准了凤尾花开,我必会出现,才想到这么一出苦肉计是不是?”裕王温润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有些扭曲。
“我并没有……”她的解释无力又苍白。
“世人皆知,绛红乃我的宠姬,她独爱凤尾花,所以每逢凤尾花期,我都会和她一同出现,你会不知?!”
“你们……竟是这种关系吗?”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来人,将她押入大牢,待我亲自审问!”他皱皱眉,看都没看她一眼,朝外吩咐道。
“我绝不会害你,从前是,现在亦是。”她并未打算乖乖就范。
“她说得没错,真正想害你的,是我!”绛红身姿摇曳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说什么?!”裕王有些懵了。
“我以为那东西在你身上,谁想到,居然被死老头子给了抱琴!”绛红不屑地瞥了裕王一眼,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她挣扎着起身,却还是把裕王护在了身后。
“我是曼珠啊。”绛红微微笑着说道。
“居然是你?!”抱琴长剑出鞘,刚要上前,却不想,被身后的裕王,一剑穿胸。
“哈哈哈,你没想到吧?他早就被我下了傀儡蛊,只要我想,随时都能控制他。”
抱琴身上的白光又一次出现,只不过,比前几次弱了不少。
“祁玉……”
“你一个堂堂阎王殿里的白无常,居然爱上了黑无常,只可惜,他根本不领你的情,真是悲哀啊抱琴。”曼珠说话毫不留情。
“我知道他一直只把我当小妹妹,但那又如何,我爱他,本就是不图回报的。”抱琴咳嗽了几声,手却仍然想摸摸裕王的脸。
4
“你这又是何苦呢?”说话的,竟然是阿清。
“你是?”抱琴有些疑惑地问道。
“当年阎王将我的三魂七魄分别投胎,裕王只承载了我的一魂一魄,而阿清这个身体,则是承载了另外的。”
“你才是,祁玉?”抱琴有些茫然了。
“是。”阿清手一挥,裕王便昏倒了,那把长剑也被他震成了粉末。
“祁玉,我好想你……”抱琴扑到了阿清怀里,哭诉道。
阿清抱着她,拍拍她的后背,然后,从后面,把她的心掏了出来。
那是一颗七窍玲珑心,犹自带着血光。
“你……”抱琴口吐鲜血,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裕王身上有黑无常的一魂一魄,我并未骗你,但是,黑无常,也只剩这一魂一魄了。”阿清的声音,带着残忍。
“不错,我亲眼看着阎王把黑无常的魂魄剥离,只一魂一魄投胎,剩下的,都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曼珠接口道。
“为……什么……”她不明白,给了她七窍玲珑心,让她来找黑无常的阎王,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触犯了天条,爱上了你!”此刻出来说话的,居然是“张老”!
“阎王大人?!”阿清面色一变,就打算跑。
“不过一个偷窥他人记忆的蜃妖,也敢在这儿猖狂!”张老袍袖一伸,就把那颗七窍玲珑心从阿清的怀里卷走了。
阿清和曼珠虽然不甘心,却也不敢造次。
“阎王大人,那您……为何还让我出来找祁玉?”抱琴的眸子里满是痛苦之色。
“为了让你死心,然后好好在阎王殿内当差。也为了让黑无常那个家伙早日从地底下出来继续给我干活儿!”阎王气的胡子都直了。
“您早就知道祁玉只有一魂一魄投胎?”
“不错。”
“可我不明白的是,一魂一魄的人,非呆即傻,他怎会?”
“我若是不以障眼法让你相信黑无常是好好转世投胎的,你岂不是会大闹了我的阎王殿?”
“那阎王大人怎么就确定,我之后不会大闹阎王殿呢?”
“那你就再也见不到黑无常了。”阎王老神在在地说道。
“大人,恐怕连您都不知道的是,七窍玲珑心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可以让曾拥有它的人许一个愿望,任何人都不得干涉的愿望。”抱琴笑了,唇角牵起了一朵狡黠的笑花。
“什么?!”阎王大惊,却仍然没能阻止抱琴许愿。
“我愿,祁玉从十八层地狱超脱投胎。”
“即使这样,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的,阎王殿上的无常,姻缘簿上根本没有你们的红线。”阎王叹了口气,说道。
抱琴笑了:“七窍玲珑心实现人的愿望,怎么可能没有代价呢?我就快魂飞魄散了,在此之前,希望阎王大人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
阎王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5
她最终,变成了黑无常的那根姻缘线,即使不能和他在一起,却也能让他再也不用受到任何束缚,安安心心地成亲生子,这对她来说,就够了。
他以身饲地狱,换得她不被天条所累。那她,就还他一世姻缘,即使不能相守,作为他的姻缘线,也算是以另一种形式和他在一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