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的月光像一匹被揉皱的素绢,铺在青石板地上,映得弘忍大师半透明的身影忽明忽暗。他缓缓起身时,僧袍上的墨色纹路在月光里流转,竟与普照寺大雄宝殿的梁柱彩绘有几分相似 —— 那是明代匠人特意仿照泰山云雾绘制的 “卷云纹”,三百年未变。
“师侄莫怕。” 弘忍的声音穿过三百年光阴,落在慧明耳中竟带着些许暖意,“我虽魂魄寄于画中,却从未害过人。” 他抬手示意慧明看壁画,原本空白的墙壁上,竟慢慢浮现出几行褪色的字迹,是用朱砂写就的《心经》片段,笔锋苍劲,正是弘忍大师的笔迹。
了尘躲在慧明身后,攥着师父袈裟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昨日在寺门口听香客说的故事 —— 泰安城西关有户人家,祖上曾在明末见过画中走出的人影,说那影子会偷庙里的香火钱。更有人说,那是泰山石敢当镇不住的邪祟,专在月夜勾人魂魄。当时他只当是戏言,此刻却觉得后颈阵阵发凉,仿佛那石敢当石碑上的 “镇百鬼,压灾殃” 六个字,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三百年前的事,该让你们知道了。” 弘忍的身影飘至藏经阁的木柜前,指尖划过柜上的铜锁,锁芯 “咔哒” 轻响,竟自行弹开。柜中整齐码放着泛黄的经卷,最上面一卷的封皮写着 “普照寺历代住持手札”,字迹早已模糊。
弘忍抽出其中一卷,展开时扬起细小的尘埃,在月光里看得分明。“崇祯十七年,我刚接任住持。那年冬天特别冷,泰山上的雪下了三尺厚,泰安府衙门前的石狮子都冻成了冰坨。” 他的声音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往事,“李自成的军队打到了兖州府,消息传到泰安,城里的富户连夜往济南逃,守备军也卷着军饷跑了个干净。”
慧明捻着念珠的手顿住了。他曾在《泰安府志》里见过这段记载,书上说 “崇祯末年,流寇过境,民不聊生”,却从未想过普照寺也曾面临浩劫。他想起泰安城里老人们常说的,那年流寇路过泰山脚下的石敢当石碑,明明宽敞的路不走,偏要绕着石碑走,说是怕被石碑上的神力镇住。
“那些兵卒缺衣少食,闯进寺里时,手里的刀还滴着血。” 弘忍的身影在说起这段时微微颤抖,僧袍上的墨色泛起涟漪,“为首的头领说,要拆了藏经阁的木料去修营寨,还要把寺里的铜佛像熔了做兵器。我拦在门口,他们就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
他的指尖抚过脖颈,那里的墨色比别处淡些,像是三百年前的伤口尚未愈合。“我对他们说,寺里有幅前朝画师的真迹,能镇宅辟邪,比泰山石敢当还灵验。若他们肯留下寺庙,我便将画献给他们。那些粗人哪懂什么字画,只当是宝贝,便暂时歇了拆寺的念头。”
了尘突然想起什么,脆生生问道:“大师是用这幅《达摩面壁图》骗了他们?可画里哪有什么真迹?再说岱庙的铜鹤才是真神物呢,去年知府大人还去求过鹤羽治病呢!”
弘忍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飘出缕墨烟:“画本身不是真迹,可画后面藏着的,是普照寺的命脉。” 他飘回壁画前,指尖点向达摩面壁的空白处,那里的墙皮突然变得透明,露出后面暗褐色的夹层,“隋代高僧智永的《金刚经》真迹,就藏在这里。当年智永云游泰山,曾在碧霞祠为泰山奶奶抄写经文,这卷真迹里还带着奶奶的灵气呢。”
慧明倒吸一口凉气。智永是王羲之的七世孙,他的手迹在泰安府的古玩行里,能换一座三进的宅院。当年乾隆皇帝南巡时,还特意派人到泰安府寻访他的真迹,却一无所获。他更知道,泰山奶奶的香火在泰安府最盛,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要去碧霞祠求幅奶奶的画像挂着,说是能保平安。
“那是洪武年间,一位云游僧从金陵带来的。” 弘忍的声音带着些自豪,“他说泰安乃天地交泰之地,佛法能在此常驻。这经卷在藏经阁藏了两百多年,见过它的僧人不超过五个。”
他顿了顿,语气重了些:“我知道那些兵卒迟早会发现被骗,便连夜召集寺里的僧人,用朱砂混着桐油,在墙上画了这幅《达摩面壁图》。又让最会针线活的了尘师父 —— 哦,是三百年前的了尘,和你同名呢 ——” 他看向小沙弥,眼中闪过丝温柔,“用棉线将一件旧僧衣缝在墙上,遮住夹层。那棉线还是用泰山的葛麻纺的,浸过岱庙的香灰水,能避邪祟。”
了尘听得眼睛发亮,早忘了害怕:“那您……”
“我用了‘缚魂术’。” 弘忍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是禅宗的禁术,能以自身魂魄为锁,将经卷与壁画绑定。只要我的魂魄不散,旁人就找不到夹层,也伤不了经卷分毫。” 他看向慧明,“我圆寂前,把开启夹层的钥匙交给了师弟,嘱咐他若后世有劫难,便用钥匙取出经卷,送到岱庙的万仙楼 —— 那里有皇家供奉,流寇不敢去。万仙楼的铜鹤是有灵性的,能护住经卷不被邪人染指。”
可三百年过去,钥匙传到了慧明手里,经卷却依旧藏在画后。
“师弟没能等到劫难,却等来了改朝换代。” 弘忍的身影淡了些,“顺治三年,他圆寂时,想必是觉得天下已定,便没将经卷取出。这锁,便锁了三百年。”
慧明这才明白,那些从裂缝里渗出的棉线,是三百年前的了尘师父用泰山葛麻纺的;那股老山檀香气,是经卷在密闭空间里沉淀的岁月气息,混着岱庙香灰的味道;连画中达摩眼珠的转动,都是弘忍大师的魂魄在三百年后,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或许是沾了泰山奶奶的灵气,才让这禁锢有了破绽。
“那您为何不自己出来?” 了尘追问,小脸上满是好奇。
“缚魂术有个规矩,需得后世有缘人用钥匙开启。” 弘忍看向慧明手中的铜钥匙,那钥匙上的花纹,与壁画上达摩座下的蒲团纹路一般无二,“这钥匙,本是当年打造藏经阁铜锁时,特意熔了寺里一口旧铜钟的边角料做的,那铜钟还是明代时,泰安府的百姓为感谢泰山奶奶保佑丰收,特意捐钱铸造的,与经卷的气息相通。”
就在这时,寺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惊得寺里的夜鸟扑棱棱飞起。弘忍的身影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瞬间退回壁画里,只留下一句急促的话:“是知府来了,快收好钥匙!他前日刚去石敢当石碑前烧过香,想借神力镇住异宝!”
慧明慌忙将钥匙揣进怀里,了尘也赶紧扶起地上的油灯。藏经阁的门 “砰” 地被撞开,泰安知府李大人带着四个亲兵闯了进来,手里还提着盏亮晃晃的气死风灯,灯光照在壁画上,将达摩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大人腰间还挂着块小小的石敢当玉佩,据说是从泰山顶上求来的,能挡灾避祸。
“慧明大师,深夜不寐,在藏经阁做什么?” 李知府的三角眼在昏暗中闪着精光,他昨天听亲兵回报,说慧明连日来都守在藏经阁,料定这里定有蹊跷。他早就听说这画中藏着宝贝,还带着泰山的灵气,若是能献给皇上,自己的官运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老衲在诵经。” 慧明合十行礼,语气平静无波。
“诵经?” 李知府冷笑一声,走到壁画前,伸手在上面敲了敲,“本府倒听说,这里有幅能显灵的画,还藏着什么宝贝。连泰山石敢当都镇不住的神物,想必是稀世珍宝吧。” 他身后的亲兵立刻上前,手里拿着錾子和斧头,显然是早有准备。
慧明挡在壁画前:“知府大人,此乃佛门圣地,不可妄动!再说石敢当虽能镇邪,却也忌惊扰神灵,您这样强行凿壁,怕是会触怒泰山神灵啊!”
“放肆!” 李知府一脚踹在慧明胸口,将他踹得踉跄后退,“本府奉朝廷旨意,查访泰安府异宝,你敢阻拦?这石敢当玉佩就是护身符,什么神灵鬼怪都不怕!”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上面盖着府衙的朱印,“这是搜查令,识相的就滚开!”
亲兵们狞笑着上前,举起錾子就要往壁画上凿。了尘吓得大哭起来,却被一个亲兵粗暴地推开。慧明看着壁画上达摩的眼睛,那里的琥珀色光芒渐渐隐去,像是在无声地叹息。他想起泰安府的老人说过,当年有人在泰山上乱砍树木,结果家里遭了火灾,都说这是泰山奶奶在示警。如今知府这样做,怕是真的要惹祸上身了。
他突然想起三百年前,弘忍大师也是这样挡在寺门前,用自己的身躯护住普照寺的命脉。而如今,轮到他了。
慧明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一个亲兵的腿,口中大喊:“了尘,快跑!去岱庙找道长!让他们敲响万仙楼的铜钟,铜鹤听到钟声会显灵的!”
李知府气得哇哇大叫,指挥亲兵:“给我打!把这老和尚拖出去!”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壁画上达摩的衣袍突然鼓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有只手在里面轻轻攥紧,指缝间渗出点点墨色的光。而慧明揣在怀里的铜钥匙,此刻正烫得惊人,像是要烧穿他的袈裟,烧向三百年前那段未曾落幕的往事。更没人发现,李大人腰间的石敢当玉佩,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光泽,变得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