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
我的小说里,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
……
我相信,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
今天重读这篇文章,突然想起张爱玲也喜欢看电影。
要是她还在,许鞍华的《明月几时有》或许是要去看一看的。
对于这部电影,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喜欢。
进电影院的时候,是带着期待的,想看一位优秀的导演如何通过无法彻底自由的表达,去讲好一段有政治色彩的时代故事。
这么看的话,电影又散又轻,看到一半就失望了。
等到过了几天,当时较真看的部分在心里沉得差不多了,没当重点看的一些片段却意外地浮起来,才找到了看这部电影的新角度,越想越觉得好。
我很喜欢这部电影的结尾。
当年游击队唯一幸存的小鬼,如今开出租车的大叔,对着镜头说起在香港的生计:
“总是要生活的。”
他的脸上风霜未化,看不见逃进了新时代的喜悦,悲凉倒有一些,但也没浓得过分,就是很平常的有过经历的人。
而镜头摇到战争年代,方姑送走刘黑仔的船,心知此别再难相聚,一字一句背诵起她喜欢的文章,也是这样的感觉。
各有各的不易,但都是生活。
放弃对于时代感的执念,再倒回去看这部电影,就能看到一群平凡人的生活。
普通的年轻男女,喜欢文学的去做国文老师,懂外语的在外国人的机关上班,不太有文化的在乡下种田打鱼,有点痞气的就去混江湖,都是很自然的人生。
母亲关心的事是一日三餐,女儿的终身大事,和让女儿没工夫想终身大事的事。
孩子们在做什么呢?他们模仿着最崇拜的大人,装作已经长大了,跟现在的孩子们一样。
这些人心中的共同向往,跟其他时代的人们比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如果我们都活着,那我每天给你做好吃的。
要是没有人跟踪,就可以过去再抱你一次了。
女儿要好好嫁出去,婚礼别太混乱和寒伧。
喜欢的作家还在,能读到他的新文章。
学校没有关闭,美丽的老师教书,谈她的恋爱。
不过是一份安稳体面的生活。
只可惜,战乱一来,很多东西变得不对起来。
像张爱玲说的: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
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
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
时势不同以往,过去的经验被打破,每个人都要被迫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怎么选呢?
依着各人的性格、喜好和能力,选一种做得来的,能帮助日子离安稳和体面更近一点的生活。
不是基于什么主义,只是人类向好的本能,这就是乱世里平凡人最自然的选择。
当他们在电影里说着“胜利再见”时,想要赢回的只是正常的生活秩序,与那些宏大的意义和愿景并没有太大关系。
所以,这是一部讲普通人生活的电影,只想着找大看点的话,难免会失望。
在电影里,方姑读过两次的那段文字摘自茅盾的《黄昏》,在“风带着夕阳的宣言走了”之前,有一段没有被读出来的“夕阳的宣言”:
半边天烧红了,重甸甸地压在夕阳的光头上。
忿怒地挣扎的夕阳似乎在说:
——哦,哦!我已经尽了今天的历史的使命,我已经走完了今天的路程了!现在,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是我的死期到了!
——哦,哦!却也是我的新生气快开始了!明天,从海的那一头,我将威武地升起来,给你们光明,给你们温暖,给你们快乐!
如此浓烈沉重的象征,不属于草一样生长着的男人女人。他们更觉得亲近的,是漫漫长夜里,随大风升起,又重新坠入大海怀抱的雨滴。
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风和浪潮。
风吹来的方向不同,浪涌起的形状不同,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
那就是,“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
软弱的凡人是细小的水滴,他们各自被风改变了方向,就汇成了雨和浪。
把所有凡人的故事加起来,就是这个时代的样子,和下一个时代的可能。
营救文人的故事结束之后,方姑的故事才开始,方姑的故事结束了,又会有新的故事开始。
旧日山河已化为霓虹闪烁,风还在吹着。
镜头横摇过的几十年光阴,就是无数个这样的故事。
普通人的故事向来很难被完整讲述,只能靠幸存者的追述,一段一段地讲,被问到多少就讲多少,能记起多少就讲多少。
可惜,记忆是有限的,讲述者也终要离开座位,去继续自己的生活。
那些没被讲出的故事,唯有天上的明月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