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是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的一章,我非常喜欢的一章。
在此之前,小说已经塑造令狐冲鲜明的形象。这是一个聪明、机智、飞扬跳脱而又骄傲得有些自负的江湖后起之秀。当然,他有骄傲的资本,他是江湖名门正派华山派的掌门弟子,后一辈中,他的武功说得上出类拔萃,另一个名门青山派的杰出弟子,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他还有一个自小青梅竹马、花容月貌的师妹深深地爱着他。这样的条件,换成谁,能不在心里稍微嘚瑟几下?他的血很热,为了从江湖败类田伯光手里救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的师妹仪琳,他冒着生命危险与田伯光斗勇斗智斗狠甚至还要斗厚颜无耻。在一些老古板的眼里,令狐冲或许有些浮滑,但其实,那只是粘在他身上的一块污泥,轻轻一擦,也就掉了。
但是,到了小说第八章“面壁”,令狐冲突然被命运推入了绝境之中,不是一重绝境,而是三重,人生观、武功和爱情,都陷入了绝境之中。小说这一章题为“面壁”,实有深意存焉。
先说人生观。令狐冲从小受到的教育是江湖上正邪分明,作为名门正派的五岳剑派与魔教以及其他江湖邪恶势力势不两立,在江湖上遇到魔教人物,应当不问是非、拔剑就杀。可是短暂的江湖经历,他亲眼看到的和师父教诲的完全不同。采花大盗田伯光声名狼藉,却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奇男子,魔教长老曲洋不仅是一个见识高超的人物,更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反倒是江湖正派,五岳剑派的盟主左冷禅滥杀无辜,只因为自己看到了嵩山派滥杀无辜的场面,令狐冲也差点被嵩山派杀人灭口。同为正派的青城派,为了抢夺福建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剑法,竟然残忍地对林家实施灭门。令狐冲内心的是非、黑白模糊了,怎么办,假如在江湖上遇到田伯光、曲洋这样的人,是不是拔剑就杀?而对于左冷禅、余沧海,以后还有发自内心的尊敬吗?
正由于令狐冲内心的犹豫不决,师父罚他到华山绝顶的思过崖上面壁思过,坚定立场。可是,令狐冲却在这儿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五岳剑派曾经在与魔教的比武中一败涂地,全靠阴谋诡计才得以幸免于全军覆灭,现在在江湖上伟光正的形象,不过是一种自我叙述。令狐冲原来苦苦建立起来的是非分明的观念世界轰然崩塌。
对令狐冲来说,人生观的冲突显然还不是最大的打击,最大的打击是爱情之花被一阵阴风吹落了。我从来没有在另外一本小说中看到过爱情之花盛开得如此热烈又凋谢得如此之快,两者衔接紧密、转折有力、层次分明。失恋在深深刺伤令狐冲心灵的同时,也深深刺伤了每一个认真阅读的读者的心。岳灵珊对令狐冲的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如岳灵珊后来所说,她对令狐冲只是一种兄妹之情?相信任何一个认真读过小说的读者,内心都有自己的判断。且不说两人一起创立的所谓“冲灵剑法”,也不说岳灵珊此前无时不刻对令狐冲深深的挂念,我们且随手抄上一段,由你来自行判断吧: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允我,以后千万不可为我冒险,倘若你掉了下去,我一定非陪着你也跳下去不可。”
岳灵珊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不用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令狐冲缓缓摇头,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而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说着仍缓缓摇头,说道:“我当尽力奉养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岳灵珊低声说道:“假若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你给我送饭,如果你是给旁人送饭,因而遇到凶险,我也决计不能活了。”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很显然,令狐冲情急之下流露了真情,岳灵珊听懂了,又向令狐冲做了进一步的试探和求证,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两个人的感情进一步的升华。此后的一段时间,令狐冲天天在山上盼望着岳灵珊来送饭,岳灵珊总会偷偷拿一点令狐冲喜欢喝的酒,迫不及待地上山送饭,有一次,因为下雪,岳灵珊还和令狐冲在山上共同度过了一个夜晚。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美好的事物大多都不长久。两个人的感情很快出现了阴影。岳不群故意安排岳灵珊去教林平之剑法,想要她和林平之碰出点感情的火花。岳夫人开始传授岳灵珊高深的“玉女十九式”,这后面一定有岳不群的怂恿,让她无暇分心去给令狐冲送饭。一方面,与林平之朝夕相处,另一方面,与令狐冲久久分隔,渐渐地,渐渐地,有一天,岳灵珊突然在令狐冲面前冒出一句林平之老家的福建方言,再后来,岳灵珊下山时唱起了福建民歌,再后来,师兄弟们的打抱不平激怒了岳灵珊……
其实,从岳灵珊开始说福建方言,令狐冲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后来,岳灵珊专程到山顶想要在令狐冲面前展示她新学的武功,令狐冲居然用林平之家的仇人青城派的武功替她喂招,令狐冲一失手,将岳灵珊心爱的宝剑打落掉入无底深户。令狐冲不明白,他一贯都是让着岳灵珊,为什么这一次……令狐冲不明白,所有的读者都明白。小说不仅写出了令狐冲的言行、心理,还写出了令狐冲的潜意识,实在是入木三分。
岳灵珊移情别恋了,我们很难怪她薄情。不得不说,岳不群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实在是一个高明的阴谋家。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是因为他拆散令狐冲和岳灵珊,只是因为贪婪林家的辟邪剑谱,丝毫没有考虑女儿的幸福。说他是一个高明的阴谋家,是因为他控制女儿的感情,不动声色却又精准无比。我们只是为令狐冲感到心痛,当然,也为岳灵珊惋惜,她那时,竟然丝毫不知道珍惜令狐冲的感情。就这样,令狐冲的爱情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开始得热烈绚烂,结束得痛彻心扉。
但是,命中注定,等待令狐冲的还有另一重伤害。思过崖上,令狐冲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山洞,里面封藏多年的秘密,突然让他知道,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武功,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后来,岳不群上山对令狐冲做了一次考核,对华山派武功完全失去信心的令狐冲当然没有达到岳不群的预期。岳不群走了,一起来的岳灵珊走了,陆大有也走了。作为名门子弟的荣耀没有了,引以为傲的武功,爱情带来的幸福,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华山之巅,思过崖上,暮色苍茫,独立天地,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令狐冲走进了死胡同,唯有突破才能才能走进一片新天地。他能迎来命运的重大突破吗,他又该如何实现命运的突破?喜欢令狐冲的读者开始深深关注令狐冲的命运,并伴随他一起突破生命中的绝境。这样,小说就产生了巨大的阅读魅力,带领读者一起去寻找一片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