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郁闷了。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人的第一反应便是——你郁闷啥子？

如果我知道我郁闷啥子还会郁闷吗？

我想，回家吹吹海风应该能神清气爽些吧。

一回到家，我就叫老爸载我去兜风。

海边，风真的很大，浪也不小。

这片海，我是熟悉的。只要在家，经常天微微亮，老爸或老妈就扯我起床去海边晨练。说是晨练，但因为我懒，也就是散散步、扩扩胸、压压腰、冲冲浪。而老爸喜欢踏浪跑步，就是趁浪冲上来时，踩着退下去的沙子往前跑；老妈喜欢倒退走，边走边摆晃双手，不时往身后张望，怕撞到人。

但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沙滩上，抓起一把沙子，再任凭它柔软地从指缝滑落，呆呆地看着海，若有所思。但如果你问我在想啥子，我还真说不出来。好像在想东西，但又没有想什么具体的东西。

从不喜欢运动的我，坚信生命在于静止。

因此，我和老爸看着海浪冲刷石笋，沉默着。我想，聊点什么吧。其实，在海边这么辽阔的环境里，说出来的话就像烟一样，缥缈无踪，别有一番境界。

打小，老爸就是比较严肃的，很典型又传统的潮汕男人。我是有点怕他的。直到两年前，老爸来广州做手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只有一米七二。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他是一米八的，是那样的高大。换了病服，他蜷缩着躺在白色的床上。整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的渺小。老爸拉着我的手，几乎要涌泪出来地对我说，如果他发生什么事，要照顾好老妈。听到这话，我鼻子一酸，但又觉得好笑，因为他这次只是微创手术，危险系数很低。

虽然不致命，但手术前一晚，医生把我叫去办公室说，这个手术呀，是要打半身麻醉的，这个打麻醉呀，操作不好容易出现这样的问题、那样的问题。具体的，我记不清楚了。隐隐约约还记得其中有个意思，就是会导致神经麻痹然后瘫痪。吓得我都不敢签字。看到我脸色白了，他又和颜悦色地说，但这个手术是微创的，时间很短，而且主刀的医生经验丰富，也不用太过担心。

那你之前说的那些就是纯粹吓我咯。瞬间明白为啥子医患关系这么紧张了。

我让老爸坐在石头上给他拍照，以波澜壮阔的大海为背景，老爸笑得灿烂。那场手术后，我有意识地让老爸老妈多留下些记忆性的东西。越来越觉得，老爸老妈像小孩子一样，重的东西搬不动了；刚放下的东西瞬间又不记得放在哪里了；这又不能吃那又不能吃了；前一秒两人还在斗气，后一秒就相亲相爱地坐在一起吃饭了。

人生真的是个循环。孩童时的状态，居然毫无违和感地复制到年老时。但在这个变老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想有自己的精彩。我很好奇，老爸会怎么评价自己呢？我们理解中的，他的样子，跟他的自评会一致吗？忍不住，就提问了。

——一辈子都在潮汕，年轻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出去闯闯吗？

完全没有。当年就算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工作，那时候并没有那么多打工的机会。而且我在单位（国营的）每个月的工资几十块（70年代），那时一斤鱼很名贵的那种才几毛钱，生活又稳定又没压力。而且亲戚朋友都在这边。

——有没有哪一瞬间，你觉得自己要没了，却又奇迹般地活下来？

那一年，被单位外派驻扎在部队里参加民兵团，每个月补助十几块。每天都闲得发慌，只是扛着枪盯着海边，防止台湾派来的特务偷偷潜上岸。我没来之前，就听说过真的有抓到特务的，然后送去枪毙了。白天要训练开枪，晚上每个人要轮流站岗半个钟。那天晚上，我一时兴起跟一起守夜的同事说，今晚我们把子弹都装满吧。因为我是小组长，他们也听了。子弹装满后，我说开一发试试看呗。话刚落地，我就感受到耳际嗖嗖嗖地有东西飞快地掠过去。然后我同事失声尖叫了起来。原来，他枪都没拿稳就扣了，本要对着石头射的，却朝我这边了。还好没射中。

——你最满意并引以为豪的事情是什么？

没有。基本每做完一件事，我都会后悔的。我还没结婚之前，找过人算命。现在想想，他算得真准。他说，我年轻得志，晚年得意，但中间却是跌宕起伏、挫折不断。如果要化解，就得上门当女婿。我当然不愿意上门。没想到，还真跟他说的一模一样。

——你有什么宝贵的人生感悟，想跟年轻人分享的吗？

第一，不要想方设法去省钱，钱要靠赚，不能靠省。我年轻的时候，吃住在单位，每个月的工资都省下来，除了偶尔跟同事打打牌，其他基本没啥花费。就这样，攒呀攒呀，当我攒到一笔可观的钱时，却因突发事件几乎都花完了。但我说的不刻意省钱，并不是要铺张浪费，只是该花的要花，不该花的不要花。

第二，如果要创业，一定要胆大。年轻时，跟我借钱去创业的朋友，后来都成大老板了，现在退休颐养天年。他也是苦了十几年才翻身。他是做客运的，就是弄大巴车，载人开往广州深圳。刚开始都没什么生意，毕竟人员流动性小，赚到的钱除了打点各种关系外，还得每个月按时还利息。但后来，出去打工、做生意的人多了。而且，随着家乡发电厂、化工厂、房地产等发展，也急需要外来人员来补充劳动力。大环境变了，他的生意也火了起来。

第三，有些东西是注定的，不要太勉强。我不信神明，只信自己，相信努力就能有收获。但这么多年下来，我发现，有些东西是努力不下来的。好像不是你的，你怎么去争取，还是跟你没有关系。以前，你妈经常拜神，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的，我都会骂她。但这几年，我还会偶尔载她一起去外面拜神。并不是我封建迷信，而是求一份心安。想通了，心就豁达了，日子也硬朗了起来。

第四，身体很重要，人一进医院就没了尊严。吃好点，不用说大鱼大肉，但要吃新鲜的，按时吃。如果领导让你不吃饭加班，你就别干了。胃是你自己的，一定要吃饱饭再干活。晚上不要熬夜，早点睡早点醒，熬夜火气旺，烧身。身体有哪里不舒服，要及早去检查，不要拖。越拖只会越严重。人呀，千万不要进医院。更不要做手术。我当时虽然被打麻醉了，但事后回想，觉得自己像动物一样被人解剖。总之，要爱惜自己。

聊完，我陷入沉思。有些答案，是我始料未及的。尤其是，老爸说他一辈子就没有一件满意的事。而且，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老爸会开枪！早知道，当年读小学三年级，快放暑假回校拿成绩单，班里的混混扬言说在校门口集合了一帮人要揍我时，我就不用战战兢兢了。那年，我是班长，这混混经常被我虐。班会结束，我正在脑补出校被大卸八块、血肉纷飞的情景时，他又跑来说，谁谁谁帮你说好话了，让我们不打你。但他说的谁谁谁，我都不认识。

一脸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