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文赋》
一、作者陆机
陆机(261——303)生在魏晋交替之时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中。陆机的父亲陆逊是吴国著名的丞相,父亲是吴国的大司马,由此可见,这样出身不凡的家庭首先为陆机提供了一个优越的成长成才的环境。《晋书·陆机传》称其“少有才艺,文章冠世”。(如果没有经历后来的政治变迁,陆机会不会就一直秉承着建安、正始的风骨进行创作,就不会创作后来那些“志匡世难、超然自引”的赋作,不会写作《文赋》,开后世文学创作理论的先河。)陆机的父亲陆抗死后,陆机“领父兵为牙门将。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元康二年,公元292年,陆机与其弟陆云入洛阳,拜见西晋的重要政治人物太常张华,得到张华的赏识和提携。(在此想提出一个疑问,陆机在闭门勤学的十年里,是在学什么呢?他所学的内容是否对后来进行的文学创作以及写作《文赋》产生影响呢?陆机为什么要在十年之后才与其弟陆云入洛呢?)但由于当时北方世族对南方世族多取轻视态度,且当时张华并没有实权,陆机在入洛之后,颇受北方世族的歧视。所以陆机一开始都是在做掌管礼义、文书之类的不太重要的官职。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贾氏篡权后,其族兄贾模、内侄贾谧当政,起用张华等人掌管机要,是西晋历史上相对稳定的时机,西晋文学在这时得到了明显的发展。贾谧好文,当时文士多集其左右,号称“二十四友”。好景不长,之后很快爆发了西晋历史上著名的“八王之乱”,陆机也卷入其中,最后成为了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斗争的牺牲品。年仅四十三岁。陆机负其才望,想要志匡世难,但生不逢时,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才谋和韬略远不如他的父亲和祖父吧。
陆机的赋作《辨亡论》是汉之后罕见的长篇政论,最能见出陆机的政治思想。陆机渴望“志匡世难”,这是一种平实的儒家理想。陆机并不认同正始玄学的“贵无”思想,主张“积时虽微,必动于物;崇虚虽广,不能移心。”“循虚器者,非应物之具;玩空言者,非致治之机”。但同时陆机又身怀亡国之痛,羁旅从官,亲历了西晋黑暗政治的种种艰险,因此他又有着相当浓厚的道家思想,深感人生的短暂和世事的艰辛,这又与玄学相同。但始终与正始时代阮籍、嵇康对权贵的超然傲视的态度不同,陆机的政治理想和人生理想是“谨闻命于王孙”“显列业乎帝臣”。
二、《文赋》
1、《文赋》地位
自汉末魏初到西晋,除曹植以外,对文辞的华美是不太注意的,总体而言,还是一个内容压倒形式的时期。到了西晋,陆机创作《文赋》,表达自己的文学创作的主张,则很自觉的开始了对文辞华美的追求。《文赋》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篇专门论述文学创作理论的文章,只有到了《文赋》,才第一次展开了对文学创作的具体细致的研究。刘勰《文心雕龙·总述》:“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陆机的《文赋》是从曹丕的《典论·论文》到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之间的一个重要的中间环节。《文赋》开创了从审美上研究文艺问题的先声。但《文赋》的创作时间是备受争议的,关于此文的写作年代大致有两种意见,一是源自杜甫《醉酒行》:“陆机二十作文赋,汝更小年能缀之”认为《文赋》乃陆机二十岁时所作,但反对者认为“文赋”二字系泛指,并非专指《文赋》,且无其他佐证。另一种说法认为《文赋》大概作于陆机四十岁左右的时间,此说以逯钦立为代表,他在《〈文赋〉撰出年代考》一文根据陆云的《与兄平原书》第八中所说《文赋》乃与《叹逝赋》同时之作,而《叹逝赋序》中说其写此赋时“年方四十”,可见与《叹逝赋》同时之作的《文赋》也当是写于陆机四十岁左右。此说较为可信,近来的学者也多接受这一看法,但也不能算是定论。
2、《文赋》创作初衷
《文赋》的引言主要说明陆机写作《文赋》的缘起、意图和目的。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唯需“用心”,“用心”之处在于作者的情感表现和作品的艺术特征与成就。“夫放言遣词,良多变矣。妍媸好恶,可得而言。”指出陆机自觉而明确地从审美的观点来研究文章,大不同于过去地许多文论,两汉以来,在儒家诗教观念影响下,文学创作总会或多或少包含着政治意图,陆机从真实的内心情感体验出发,并在文辞的审美上着力,为文学创作指出了一条不同于诗教传统的道路。
3、文学创作的普遍困境——言意关系问题
“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这里与先秦老庄言不尽意和三国魏玄学家王弼在在解读《周易》中提出的“言、象、意”三者之间地关系问题具有一脉相通之处,关注语言与意义之间的关系问题,“意”不仅包括一般的思想、道理,更包括微妙的审美感受独特的情绪感受往往是更难于表达的。首先,“意能称物”指出作文应使所抒写地“意”和引起“意”的“物”恰好吻合无间,实际上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情”与“景”的交融,这是创作中的构思问题。其次,“文需逮意”,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文学语言这种物质媒介要把“意”传达出来。所以,作文不是知之为难,而是能之为难,因此陆机通过深入地观赏研究先士们的华丽繁复的文章,作《文赋》来论作文的成败利钝的缘由。
4、文学创作的条件之——生活实践和创作心境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这两句带有纲领性的话讲出了文学创作的根本条件。前一句出自道家,“中区”是老子所说的“域中有四大”的“域中”,也就是天地之中。“玄览”出自《老子》第十章“涤除玄鉴”,这一句也就是说创作者首先要立于天地之中,与无限的大自然合一,打破狭隘的眼界,放眼极观万物,任凭想象在广大的时空中自由翱翔。真切地感受自然万物地运动与变化,并将这种由外物触发地情感升华为个体所追求地人生理想。这是文学创作前的外在的直接经验的体验和积累。后一句出自儒家,是说以古代的典籍来陶养情志,这一点继承汉儒的诗教观,文学具有陶冶情志的社会功用,通过阅读先辈典籍以培养深刻理性的内在情感体验,这是文学创作之前的内在的间接经验的积淀。只有当这两者都得到发展并且结合起来的时候,创作者才会产生文思。
所谓“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吸取了庄子的思想。当创作者的感觉、意念高度集中达到虚静的状态时,艺术想象就能够突破有限事物的束缚,进入极其广阔的天地进行思索联想。“其致也,情朦胧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说明想象的发展使想象中的事物的形象不断地变得鲜明清晰起来,一个又一个的浮现。在艺术想象中,作家的情感深入到所描写的对象之中,这种强烈的情感和在脑海中出现的一个个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就是艺术家的思维活动和和理性思维之间最为显著的区别。伴随着强烈情感的艺术想象就能够达到超越一切时空限制的“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境界,产生仰终古,穷万绪,远览宇宙人生的兴感情怀。虚静的精神状态是进行艺术想象的必备条件,从虚静到艺术想象已是创作的两个不同的阶段。陆机是从主观精神条件来谈的,这里他并没有像刘勰那样清晰地指出积学地重要性,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不仅强调了虚静以及艺术想象,而且还提出“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这也是文学创作顺利进行的主观条件之一,只有学与思相结合,才能创作出好的文学作品。
5、陆机对文体的拓展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已论及文体:“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已经注意到了文学的审美特征,陆机则又进一步做了充分的发挥,陆机用以说明各种文体特征的文字都是从艺术、审美的观点来看的,对各种不同的文体作出了审美判断。在关于文体审美特征的文字中,最重要的就是“诗缘情而绮靡”,陆机说诗“缘情”,即是说诗是由情而生的,与儒家传统的“诗言志”的说法有重要的区别。“诗言志”的“志”中虽然也有情,但更强调的是诗言道、载道,情对于道是次要的、从属的地位。汉代《毛诗序》中虽然也说“发乎情”,但是要“止乎礼义。”礼义是儒家之道最高的东西,相对于它,“情”只有次要的地位。在魏晋时期,动荡的社会中“礼义”已成为虚伪的东西的情况下,在它不但不能给人以情的满足,而且破坏、毁灭这种满足的情况下,个体对人生的感慨依恋之情就被推上了重要的位置。陆机所说的“情”是和个体对人生的志趣、理想的追求感叹相联系的,是对人生的感慨、哀伤、爱恋、追求之情以及对自然美的欣赏之情,与《乐记》和《毛诗序》中所说的那种从属于政治伦理道德的情感是不同的。“绮靡”是以丝织品的美来比喻文采的美,“绮靡”不仅指文辞上文采的美丽繁复,而且还包含有音韵之美在内,《文赋》中有“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不同音韵的转换变化要像五色的配置那样相互映衬,以取得鲜明协调的效果。此外,陆机还论述了五种文病:“含清唱而靡应”、“应而不和”、“和而不悲”、“悲而不雅”、“雅而不艳”,这里每一种文病的说明都以音乐作比方,表现出陆机对音乐美的爱好,也是曹丕《典论·论文》以“乐”喻文思想的进一步发展。陆机是我国文学史上较早注意音韵声律的一个作家,看到了文章当中的“音乐美”,之后梁代沈约在音韵声律方面则作出了更大的理论贡献。“缘情”与“绮靡”是贯穿陆机整个文学思想的最根本的东西,“缘情”是从内容上来讲,陆机要求文学要有丰富诚挚的情感,不取“对穷迹而孤兴”的空洞贫乏,反对“言寡情而鲜爱”,批评“阙大羹之遗味”。“绮靡”是属于文辞的,陆机要求文辞的繁富艳美,不取“言徒靡而浮华”,反对“徒悦目而偶俗”,批评一味地只知道“除烦而去滥”。“诗缘情而绮靡”的意义不止限于诗,陆机对诗提出的这种要求,实际上也是他对于文学的一般要求。
6、陆机对“艺术灵感论”的开辟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际,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这里陆机则讲到了艺术灵感的问题。一切创作都与灵感分不开,艺术创造由于它直接是个体的直觉体验,始终伴随着不离感性、个别的想象活动,而不是某种机械的规程。“应感”即感应,亦即心对外物、事理的感应作用,“通塞”即心的感应的流畅无阻或闭塞难通。陆机认为这种感应的通塞现象具有来去、藏行不可把握的特点,实际也就是艺术创造中特有的灵感现象。“天机骏利”之时,即灵感到来之时,文思风发,繁复美丽的言辞如泉流于唇齿之间,只待用毫素写出来。相反,应感阻塞之时,六情阻塞,思欲往而神不动,心如毫无生意的枯木,又像空荡干涸的河流,即使竭力振奋精神去探寻求索,事理的奥秘却愈晦暗隐伏,文思的抽引艰涩难出。文思之构想不能全凭作者之力量所能左右因此常常使作家抚空怀而暗自感叹,不知文思开塞的根由。陆机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次对艺术创造中的灵感现象进行自觉探求的人。陆机虽然形象地描绘了艺术灵感地特征,但他还没有指明产生艺术灵感的主客观条件,虽然艺术灵感的降临与否即时到现在也还有许多不可捉摸之处,但总还不能脱离虚静地精神状态和积学的前提条件。陆机在这里给后人留下了开拓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