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麦子杏黄的时候,因为油菜花、槐花渐渐把花藏到了果实里,放蜂人不得不带着蜂箱和他的狗,远去他乡寻找新的花蕊。此时,就会有一些像是背负特殊使命的鸟飞来,落在房前屋后的树上,从早叫到晚。家乡的老人将听出的弦外之音,转化成带有泥土味的农谚,用来敲打迟缓于季节的懒汉。
现在想来,他们的联想虽说有些投机取巧,但也不乏智慧和影响力。我说的影响力就是让人们相信,口音含混的鸟嘴里,仿佛衔着神的旨意或者魔鬼的咒语。
“旋黄旋割”就是一种在祖祖辈辈的传说中被神话了的鸟儿,后来才知道它就是“布谷鸟”。人们从它的叫声里,听出了一句像庄稼一样憨厚的谚语:“旋黄旋割,霈雨来了没喝”(意思是这样的:麦子熟了,要抓紧收割,若遭遇一场暴雨,就连喝的都没有了。“霈雨”在乡音里指暴雨,更指冰雹。)
传说中,“旋黄旋割”是一个懒汉转世。话说有一年,麦子熟了,所有的人都忙着去收割,只有一位懒汉不急不慌,整天睡大头觉,任由老母催促,他就是赖着不动。等邻居们的麦地里只剩下麦茬,他这才慢腾腾拿起了镰刀。意想不到的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冰雹把等待收割的小麦,全部打落睡了一地,这一年他家颗粒无收。因为他的懒惰误了农时而绝收,把母亲给气死了。懒汉的日子随即变得吃了上顿愁下顿,为此不时遭到邻居们的责骂,懒汉由于饥饿加上羞愧,不久也随母亲去了。
死后才幡然悔悟,懒汉为了死得其所,转世成布谷鸟,每到麦收时节,由南到北从东往西,就为让人们从它的叫声里,听到开镰的信息。
小时候,家里吃饭的嘴多,可不管是玉米土豆还是小麦菜籽,从撒种忙到收割,大多只有爷爷一个人在地里忙乎,其他人只有不上学的时间,才能搭把手,而且按奶奶的说法我们都是“黄腰蛇”(黄腰蛇,日头出来不得活,意思是怕热),所以每到麦收季节,听着“旋黄旋割”的叫声,奶奶就开始发愁:什么时候才能把满山满屲的麦子,一颗一颗装到我们家的粮食口袋里?唉~~~我们那地方人都说,夏收就是虎口里夺食。只有把粮食码到家里,打雷下雨时心才不慌,所以奶奶的担心并不多余。
在奶奶年复一年的叹息声里,我们渐渐长大,然而麦收并没有随着我们的长大变得轻而易举。把一粒麦子从麦穗上倒腾到家里,经过的工序太多了——割麦、运输(那时候靠的是人背骡子驮)、摞“摞子”、碾场、抖场、扬场、过筛子、晾晒,最后才是颗粒归仓,任何一个环节拿出来单独叙述,都离不开汗珠子砸脚面的热火朝天。
我记得割麦时腰弯成九十度,一天除了看到脚背、镰刀,和齐刷刷怎么也割不到头的麦子,才没心思看天蓝天绿,有时候暗暗希望天边乌云堆积,来一场“霈雨”把我们断回去。
太阳烈的时候,麦杆被晒得发出“叭叭叭”的响声,听上去清晰,却怎么也找不到来自哪里,只能粗略断定,那断裂的声音一定来自麦子的内脏,而且这种声音源于喜悦还是悲哀,我更无从知晓。
看过一些描写麦子的七零八碎,人们不惜笔墨地渲染麦子的骄傲和开心,要我说那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人怎么可能知晓一粒麦子的快乐,究竟是长久的生长,还是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胃里。如果你承认所有的快乐和痛苦都不是千篇一律的,你就应该允许每一颗小麦,有自己的愿望和理想,无论它们多么小,多么小。
可那时候我不懂这些,只知道尽快把麦子带回家,不惜采取粗暴的方式,好让我们有饭吃,也好让奶奶的眉头舒展,无论直愣愣的麦芒如何与你为敌,又如何放冷箭刺破你的皮肤,你都是顾不上管。
每当暑假结束,老师总会要求我们上交一篇关于夏收的作文。毫无例外,我的开头总是这样的:烈日炎炎,我们挥汗如雨……
想当年,我们拥有过多么热情的土地,而我们,又是多么的生龙活虎。
如今,撂荒的地一多,镰刀也跟着生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