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邹:
写下题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好久好久没给你写过信了。上一次写信是什么时候?2005年至2008年?大概是的吧,那时候我们相隔三百公里,在同一片天空下读不同的高中。你在广州省实验中学,坐在逼仄的教室,就着窗外使人昏昏欲睡的阳光,给我写长长的信。
我收到你长达十张信纸的信,坐在二中操场边的单杠上,听着学校广播,一字一字念你给我的思念。
那时候,大概是寂寞的吧,不然怎么会那么多话可以聊?
现在的你,寂寞吗? 我们好像有半年没聊过天了。兴许,你不那么寂寞了。
亲爱的小邹,此时此刻,我坐在去江门的汽车上。下午的阳光从矮矮的山头穿过穿过,淡黄色的日光照在九月末的笔直的高速路上,暖暖的,使人昏昏欲睡。
我坐在车的第一排的座位上,看着宽敞的美丽的大马路,耳机里传来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 cool wind in my hair /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 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 / 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
突然无比想念你。
你说,你开着你白色的本田在人烟稀少的德克萨斯州把油门踩到140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你觉得你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狂欢,在表达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和自由。
你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是两年前吧,那时候,你去德州的第一年,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那么有活力,那么不可思议。
你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你说这话的时候,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美丽异常。那天的午后,空气仿佛都加了蜜糖般。
我看着快乐的你,一直在笑,笑得眼角纹都出来了。
心细的你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说,改变吧,如果现状不能令你快乐。
我搅拌着杯中热气腾腾的奶茶,没有回应你。
2016年,回家乡的第4年。小小的地方,小小的工作,小小的生活,每天两点一线,每周双休,自由又安逸。
我慢慢地在这种安逸下,变成了一个连走路都自带慢动作的人。这座小小的城市,没有什么令我不开心的,同样也没有什么令我开心的。一直以来,我所有的情绪都是淡淡的,淡淡的,像白开水。
2014年的时候,我休年假,去香港看你。你住在深水埗一个天台屋里,跟另一个来自广州的女孩合租。你的床大概是0.9米宽。晚上,我睡在你铺好棉被的地板上,一觉睡到天亮。白天,我在你房子附近的市场乱转,看着熙熙攘攘的人,香港人,大陆人,外国人,挤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
我问你,有没有考虑回深圳?
你背着你黑色的大书包,低着头,说:回不去了。我的心不在大陆。
然后我把从市场买回来的红萝卜玉米排骨一起放进锅里,慢火炖起来。
你站在我旁边,嘴里啃着苹果,说好温馨。
你说,除了你爸妈,我是第一个煮饭煲汤给你吃的外人。
我随手给你泼了一掌洗菜水:我是外人吗?
你又呵呵笑起来,红光满面。你是那么容易高兴和满足的孩子。
2015年,我又去香港看你。你带我去了西贡,去了太平山顶坐缆车。一路上,我晕车晕得像个重症病人。
下车后,还是在晕,于是我全程黑脸,嘴巴撅得老高。
你知道我不高兴,但是又不敢惹我,只是站在我右手边,一直自言自语般说了很多很多话。我记得那时候,西贡的海边很脏,海水有点腥臭味。
晚上回到你的租房,我筋疲力尽,埋怨你干嘛要带我出去玩。我说我是来看你的,又不是想来旅游。
你看着我,大眼睛澄清明亮,不好好逛,以后就没机会啦。
我不以为然,哼,你不是要一直在香港吗?来日方长。
2015年年底的时候,有一天,你突然在QQ上给我说,你要去米国了。你的申请终于下来了。
我愕然,不知所措。
然后突然想起,年初的时候,原来你不顾发脾气的我,一定要带我在香港到处转,是有用意的。
我想的来日方长,一点都不长。
所以,2016年回来过暑假的你,容光焕发,你说你现在很快乐。终于不用住天台屋,终于不用在每个下雨天时时刻刻用盆子把灌进客厅的水往外泼了,终于不用担心一到下雨就被风吹跑的屋顶了。
你说你一个人睡一张1.8米的大床,房间大到可以在里面踩单车,德州的马路任你的白色本田狂奔到140.
你说这些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蓝天下,长长的宽宽的马路上,全身细胞洋溢着快乐的你,耳朵灌风,全世界都是你的。
你对我说,改变吧,如果现状不能令你快乐。
我没有告诉你,安逸已经使我丧失了学习能力。我再也不是那个上课睡觉,临考前随便看看英语笔记就可以把成绩从80分提高到96分的学习小能手了。我年初报考的公务员考试连面试都没进。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把问题抛给你,也抛给我自己。
你说,也许我想考公务员只是因为别人希望我考,而事实上我不一定喜欢做公务员?
我没有细想,继续在原来的两点一线的工作岗位上安逸地继续着两点一线的日常,自由又平淡。没有任何情绪。
2017年,六月的某一天你突然问我,暑假能不能去德州看你,你说你现在财务终于没那么紧张了,可以请爸妈去德州玩一下。你说:你要不要一起来,要不要一起来。
你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失业了三个月。
我跑去查了下我的银行存款。只有两万多。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在用6位数的密码保护着我5位数的存款。我都已经工作5个年头了,居然,只有2万块。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究竟把钱花到哪里去了。后来翻了工资单,才知道,我不是把钱花了,而是我根本就没赚过钱。
我生无可恋,突然悲从中来。
你安慰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也大龄,也单身,也穷光蛋一个,每个月用信用卡还上个月的数,每个月数着那一点点钱过日子,生怕一不小心超支了。下个月要喝西北风。
电脑前的我内心大雨滂沱。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那么突然变得那么艰难。我都三十岁了,为什么还要去跟刚出校门的小孩子抢一份没保险没双休没福利的月薪两千不到的前台文员工作?
你爸妈去了你的德州,我去了一趟云南。
在去泸沽湖的路上,山路十八弯,我依旧晕车晕得像个重症病人。
导游扎西为了卖出更多的泸沽湖银饰,一路上不断强调我们看到的山两边能看到的那些房子是如何如何贫困,号召我们这些来自远方的客人一定要慷慨解囊。
坐在第二排的座位上的我,却泪眼婆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掉眼泪。
我太不爱掉眼泪了。三五年都不曾掉泪的我,那一瞬间,泪流满面。
扎西眼神凌乱地看着我奇怪地样子,几次欲言又止。我别过脸,把口罩满满拉到眼睛底下,把整张脸都遮住。
亲爱的小邹,如果你曾经见过我八岁时候的生活,你一定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哭得像个精神病人。
后来,我又去了华东五市。车子在一望无际的美丽的高速路上奔跑的时候,夕阳如画,山峰如青烟萦绕的墨水画。
我一次次想到你,想到你开着你白色的本田,在德州宽阔的马路上,一路狂奔,两耳灌风。
是否,你的车载音乐里也有一首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
你曾经说我秋天的时候,不应该一个人,因为我太容易悲秋伤月了。
那时候,我站在你左手边的位置,笑骂:你说的是你吧?我怎么可能多愁善感呢?
后来你走得越来越远的以后,我才慢慢发现,我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以前不曾发现,是因为你一直都在,你是那么容易快乐并且会给自己找快乐的人,你总会把你的快乐传染给我。那样平淡如水的我才不至于容易多愁善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没文化,却爱矫情,爱多愁善感,爱悲秋伤月。
亲爱的小邹,你知道吗?我终于还是去工作了。我安慰我自己说:我最终还 是可以在一群刚出校门的孩子中胜出。还不算太差是吧?
今天,太阳光正好,又到秋天了。淡黄色的太阳光淡淡地照在一望无际的高速路上,过往驰骋的车辆,不断淡出我的视线。
我又出差了。神奇的是,我居然没那么讨厌坐汽车了,居然不那么晕车了。
我想,可能是我身边的那个座位再也没有你了,再也不会有人一路照顾我的情绪照顾我晕车的黑脸了。
淡黄色的阳光下,我又想起了你,想起那年在香港,你带着我,坐上公交车,山路十八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