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魂飞梦远
长夜无梦,长恨无终,长怀无期,抛尽了黑暗中仅剩的希冀。依旧是清冷的湖面,依旧是只船、孤身,依旧是泠泠七弦,回首转瞬,却早已物是人非。这一夜,注定漫长无尽。
墨兰的死,一遍遍回放在南宫脑海中,触目惊心,挥之不去。她走的那般决绝。迟迟钟鼓,或许是凄婉的琴声藏匿了铜壶昼漏微凉。耿耿星河,倏然浮现霄汉,如瀑布一般散落,飞流直下,谓之壮怀。
“经纶万象,自有定数。天道为何,岂容篡改?”南宫亦凡麻木地一遍遍重复着墨兰临死之前为之弹奏的曲目,仰首问天,“苍穹有限,天命无涯。于上清天而言,千年不过一弹指,可对凡人而言,千年便是永夜无尽的长恨……”弹琴的十指愈发僵硬,终于不听使唤地停下了曲调。如水碧天,他继续愣愣地凝望着。
“星辰日月,究竟是你们,如吾亦凡此番,枉做了世人命中过客?”南宫哀叹一声,无力瘫坐着,手颤抖地拂过木琴上精致的雕刻纹路,触手生凉,一直凉透到内心最深处,“还是他们,根本便是吾身外浮云,沧桑几度,孰能牵挂?都说浮生若梦,这一切却明明历历在目,是那样真实……那吾又是谁?”他的手,摸到木琴挂坠上那块毫不起眼的青石上,旋即将它紧紧篡住。他感觉可以感觉到冥冥之中,一向沉睡着的天音入圣石,居然在此刻开始有了反应。或许日月经纶真的要被合并了。手心,渐渐沁出腻汗。墨兰寻回了她的记忆,含笑而逝,求仁得仁。那南宫自己呢?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一个陌生女子,身着白衣,释然一笑。
“恒为何?过去为何?竟可以让人不惜代价地苦苦追寻,乃至不要性命?”神识突然变得混沌,他的手不知觉地松开了冰冷的青石,在未知的黑夜中摸索着,“你连自己的过去都不了解,何来资格悠游天下,曲作浮生?遥不可及的须臾,又在何处……”脑海中的幻象没有淡去,反倒愈发清晰、真实。大片的鲜红骤然浮现——那是属于凤凰花盛开的色彩,仿佛熊熊烈火燃烧,将一切都悉数灭去,又像温热的鲜血,渲染着杀戮的气息。
时光,如悬崖上的壁虎,依旧艰难地爬行。他反反复复徘徊在清醒与迷惘之中,感觉竟不知过了多少甲子。碧落萧萧,依稀启明初升。是一种深深的不安,却如雾障阴霾一般,笼罩在南宫心头。
那个方才晕倒在船头的男子,渐渐醒来,开始警惕的打量着周遭一切。
“魆瞳……”南宫心中一惊,却只能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你醒了?”
“啧啧啧……”魆瞳兀自起身,理了理衣襟,向南宫步去。他笑的有些诡异。
“先生雅兴,坐看星辰起落,瀚海沉浮。此番光景,一人独享未免孤寂,何不琴曲相伴,邀人共赏?”
话未说完,但见日月经纶的光华突然出现在了魆瞳周身,如砒如霜,将他的脸色照的惨白。
南宫淡淡一笑,自顾自接着弹奏着琴曲,道:“星辰依旧,浩天长存,若要观赏,何须一争朝夕?”话语间,他对上魆瞳复杂的眼神,心下惊异:这个人,他一直也看不懂。
“此等附庸风雅,若在十年前,柳未明从不会拒绝如此盛邀。只可惜,人世苍茫,今非昔比……呵,先生平时寡言,此刻却口若悬河。时隔数日,当真令吾魆瞳刮目相看。”魆瞳发出一声冷笑,哀伤的质问道,“两个人,最多只能活一个……贪狼君,她还是走了,是不是!“
南宫摇头,叹了口气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我……尽力了。“
魆瞳看了看周身开始慢慢融合在一起的日月光辉,道:“炼化日月经纶,重置天道轨迹,原来,这才是你此刻一心所求。可惜我们苦苦寻了彼此这么多世,还是求而不得……故土亡尽,故国不堪,故人何在?都说良宵莫负,吾看星辰,尽叹世人不知生亦何欢……”
南宫直视魆瞳,质问道:“魆瞳,你此话,什么意思?”
魆瞳摇摇头道:“无他,我不愿一人独留,但求随她而去。她不惜自身性命,也要炼化日月经纶,生前多半也托付你去须臾界,重置经纶。但愿你,言而有信。”
“大千红尘,你当真再无留恋?”说罢,南宫再次手触七弦,弹起方才他为墨兰奏的曲子,“这首曲谱,是几日前墨兰苏醒之后,强撑着羸弱的身子写下给我的。时隔多年,那份初心,可还在否?”南宫的话语渐渐低沉,他缓缓磕上眼眸,不愿让魆瞳看到他哀伤的神色。
魆瞳神色稍变,心中一震:“这首曲子是……”他缓缓将日月经纶举至眼前,死死盯着,毫不畏惧那刺目的光华。映入眼中的剪影,不断回复着柳堤旁的那段往事,仿佛揭开了魆瞳的旧伤疤,令他惋惜。他喃喃自语道:“纤尘不染,洗尽铅华,此番如梦,我一片丹心,天地可鉴……”
那种坚决,一如当初紫微星辰殿门口,那个立下上神之誓的白衣仙人。
时间,如沉沙般,在指间悄然流逝,如那些离去故人,再不归返。
“须臾之路,杳杳不可及。贪狼君,你有所不知,我曾与月经纶歃血谛命,非死不可解。不然,即便她身祭地脉,两块碎片也是无法被拼合的。我死不足惜,只是我此去后,寻找沧海龙吟石还需你与巨门君二人联手。我与巨门君此前,虽有不穆,但我也明白他一番苦心……”魆瞳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西北方。
“我死之后,寒渊梦境亦会坍塌。寒渊族千年的诅咒将不复存在,他们,终将是重获自由了。我这一生,机关算尽,到头来却反误性命,什么都没留下,罢了,罢了!”他顿了顿,突然嘴角轻扬,双手仿佛要去抚摸身边那些攒动的光华,道,“上清天孤冷,但那又如何?唯愿此后你我朝夕相见,漫漫仙途,前尘尽忘。”
“我此番经历,若换做是你,你当如何?”
“吾当如何,吾当如何……”南宫喃喃自语着,他的头,突然剧烈地疼痛了起来。恍惚中,凤凰花大片的鲜红再次刺激着南宫的视觉,火红如血,令他感到局促不安,却也带着莫名的欣然。依旧是那个陌生的女子,轻笑着,在茂盛的花丛中翩然起舞,赤足白衣,裙袂飘然。大红的凤凰花,忽然熔化成滚烫的鲜血,染透了她的衣衫,直到它变成嫁衣一般的颜色......
“素…素……”轻声叫出名字的刹那,连南宫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来,他内心还藏有如此一份牵挂。指下七弦,早已紊乱,虽然乍一听并无大碍,实则却变得毫无章法。
魆瞳狡黠一笑,趁南宫分身之际,将手中日月经纶抛向空中。霎时,天空中犹如金乌啼晓,旭日初升,片刻的光辉,照亮了整个凰州城。那光芒变得愈发强烈,哔哔啵啵地爆裂着,如烟花一般绽放刹那芳华,势比高悬碧空的银河瀑布。
带着嘲弄的口气,魆瞳看了一眼南宫,轻言道:“呵……听吧,看吧,你的琴,你的心,都乱了。贪狼君,你的劫数还在后头……”话音未落,苍穹之中寒光一闪,冷泉剑猝然从天而降,连同剑柄一道笔直没入魆瞳天灵。
“啊……”突如其来的剧痛令魆瞳不由惊呼,面部狰狞,却依旧无法掩饰那一抹满足的笑意。他仰首,看着眼前韶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粉碎,渐渐淡去原有的绚丽,如火树银花一般飘忽空中,只留余烬。一同消散的,还有那柄冷泉剑气。
映着残光,两块万象青石就此现世。突然,两缕幽兰色的荧光自两块青石中顾自窜出,如丝线一般,仅仅缠绕在青石周围,一股莫名之力竟将两块青石天衣无缝地贴合在了一起!
“铛”,隐约又是一声玉簪子敲打船舷的声响,只不过这一次,南宫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中,对此毫无理会。半截玉簪子无意撞上另一半,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旋即双双顺着船舷滚落湖中,空留下两声旖旎的涟漪……
漫天残余的光影转瞬即逝,余烬如金屑一般徐徐洒落湖面,被深沉、浩光的湖水冷却。天色尚未破晓,依旧是一片黑暗笼罩天涯。万象星辰仿佛听到了南宫曲中哀鸣,皆敛神色,看似颓废,不再似方才那样容光焕发。四下寂然,唯独剩下那曲琴声,一承弦歌千载。
那块悬于空中的青石竟发出蓝色的荧光,随之而来的是一缕幽香。疏影婆娑,轻拂过波澜不惊的湖面,不伤纹理。清澈的湖水,如镜子一般浮现着若有若无的倒影。竟是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身影。南宫不禁感慨,原来他二人还是为柳未明与乔墨兰在万象经纶上刻了一段好梦,终会随着此后经纶归位,付诸现实。纵然天道不仁,彼岸殊途,只要还有梦,便不会有绝望。
旷野天清,突然一声龙啸传来,仿佛有应龙自沧海深处,飞天长吟。
沧海龙吟,终究随着日月经纶的修复,一同现世了。南宫心下明白,他自己的宿命劫数,也即将到来。
当空揽月,隔水探花。情若芳兰,缘随墨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