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祸起缘尽
眼前的月光倏忽间变得愈发刺眼,堪比日芒,不由得让墨兰想到了不久前她无意游离于的凰州梦境还有魆瞳在她耳边殷切的低语。那时的月经轮,也同样带了几分灼眼的光华。
陆吾目光凌冽地扫过墨兰身侧的白灼,笑声亦戛然而止。他的语气又变回原本的傲慢,道:“见我如今此番落魄,可解你心头只恨了吗?别以为你藏匿与月经轮锋芒背后我便无法知悉你。见你所爱之人被我重创,你竟能坐观垂钓,坐收渔翁。如此冷血之人,我当真佩服你啊,魆瞳!”
话毕,那月光依言渐渐褪去,唯剩一个伟岸的身影,小心扶住墨兰摇摇欲坠的身躯。墨兰回首一看,竟是魆瞳,不见南宫。
“你是何时发现我的?”魆瞳盯着面容苍白的陆吾,警惕地问道。
“发现?同是寒渊旧识,千载重逢,何苦咄咄逼人。”陆吾反问,“嗯……”
停顿片刻,陆吾轻哼一声,幽幽道来:“这是我与她一同织出来的梦。你虽隐藏在月经纶辉光背后,但我依旧可以察觉到你身上的寒渊气息。你瞒得了墨兰,却瞒不了我。还有南宫……”说到此处,陆吾轻轻咳嗽两声,冲着墨兰狡黠一笑,道:“我说过的,这个人,不是你轻易能够看透的。”
“够了!”魆瞳突然出声,打断了陆吾。他默视这眼前令他魂牵的女子,眼波再次如古井之水一般,沉寂、明澈。察觉到墨兰阴晴不定的神色与今非昔比的心思,魆瞳叹了口气道:“南宫亦凡方才身入迷障——我承认是我引他入内,将他暂时困住,不过此刻他已经全身而退了。”魆瞳不愿多说下去,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他原本算定了陆吾要在梦中刺杀墨兰,便索性将计就计,想借此迫使紫蕤与孤月的原本谛命的魂魄重新分开。只是他却无法料到紫蕤的寂灭,还有陆吾的将死之言。所谓的真相,不能单凭几个人的片面之言就下定论。很多事,本来就是一言难尽的。
魆瞳顿了顿,当仁不让地盯着魂识渐废的陆吾,眼神再次变得复杂。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冷漠说道:“说我冷血,你何尝不残忍?昔日寒渊遭受天劫诅咒,全族百千人口,老弱妇孺青壮,除你我外,无一幸免。我原本以为,此系天灾,不想着千年来仔细查证,种种可疑迹象足以暗示,实乃人祸。至于其中始末因果,你陆吾分明比我更为清楚……造下如此罪业,可你竟然还未收手!十年前,地戾之气游荡人间!三万荒魂不得善终!凰州因疫症几近沦为死城!那些人,有多少是你眼睁睁看着死去的?昔日在寒渊,我与你一同长大,自小我便认定,你并非穷凶极恶之人。陷入此番境地,原本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如今才恍然大悟。陆吾啊陆吾,你本性纯善,却又偏执。若这便是你口口声声所谓的‘爱’,那你的爱也真是太自私了……”
陆吾又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色亦因为咳嗽变得不自然的潮红,他奄奄一息的挣扎着。身虽将死,其言也善。他坦然道:“不错,当年是我肆意散播那个致命的福音——炼魄谛魂,因为我本来就憎恨寒渊族。我不会忘记昔日,他们是怎么迫害我的父母的……原先,我只是想看看,这帮道貌岸然的卫道士,究竟有多丑恶的内心。只是后来的结果,连我也始料未及。当我发现谛魂之后会有大量的灵力外泄世间,这才动了歪脑筋……”
“所以,你就暗自在祭祀殿中摆下巫蛊符咒,祭坛法阵,一厢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收集那些散落人间的灵力?”魆瞳逼问道。
“祭祀殿本来就有符咒法阵,阵术隐蔽,罩门亦隐藏在祭祀殿荒废已久的密室中,早有他人先我做了此事,算不得我暗中摆下。我不过是替那个先人开启了法阵而已……也对,被囚禁于祭祀殿密室三天三夜,靠着雨水与发霉的祭品活下来的美妙滋味,你这个大祭司之子怎会体会到……咳咳……”不过只言片语,已经诉尽陆吾幼时悲惨的生活,“你是知道的……寒渊族与昆吾族一样,本出自上清天须臾界,亦各自有一块万象经纶石镇守于圣地。只可惜……若不是那密室石壁上即将销蚀的古旧文字,我根本无法想到这两族最初的渊源与纷争竟可以是那么的肮脏不堪……”
话未说完,魆瞳、墨兰二人早已闻之变色。魆瞳听到此处,更是惊恐的紧握双手,指节泛青。
“……寒渊族的诅咒,在寒渊先祖以逆天之法逃离须臾界时便已经有了。万象经纶损毁,碎片遗失,五行错位,亦多半与寒渊昆吾的祖先脱不开关系。所谓天降灾劫于寒渊,不过是后人一厢情愿的猜想罢了。想不到你魆瞳竟然信以为真。不过也是,寒渊已毁,你根本找不到任何考据……寒渊一脉,虽遭紫薇星辰殿瑶光星君血咒,但幸得万象经纶石庇佑,遂承千年福祉。此物昆吾族亦有一块,且属性与寒渊族的那块呈阴阳互补之命格。我猜想,数千年来,昆吾、寒渊数千年来看似老死不相往来,却各自虎视眈眈,分明是因为觊觎对方拥有的万象青石之故……”
“所以,”魆瞳接话道,“你用所收集的力量开启了封印,才导致寒渊福祉一朝尽丧……”
陆吾点点头,道:“你怎么想便是什么。历时两载,盗取青石,我不过是为了炼制日月经纶,劈开紫蕤与昆仑的纽带罢了。昆吾、寒渊的经纶石,乃是阴阳互补命格。一旦其中一块碎片被注入灵力,另一块也会受到感召。我在密室中读到过,炼制日月经纶,需以强大灵力相注两块经纶碎片,佐以自身血元命魂,极为残忍。只可惜,日练成之时,寒渊族失去福祉庇佑,诅咒应验,族人被悉数反噬,吸入梦境。我忘记了自己身负半副寒渊血脉,魂体虽未完全被吸入梦境,却亦遭到反噬,最后一刻功亏一篑……”说罢,陆吾又是狡黠一笑,让魆瞳突然脸色泛白、心起寒战。魆瞳已然心生杀意,指节泛白,冷泉剑瞧现锋芒。
这二人话语越说越玄乎,墨兰听着听着,感觉出了魆瞳此时的不安。
“毁去寒渊族的不是我,而是寒渊族自己!魆瞳,你自喻一心复苏寒渊,当日诅咒应验时你人又在何处?这千百年来,你为寒渊族做过何事?况且你真的放得下……她”话说至此,陆吾顿了顿,眼见魆瞳右手剑锋已现,却并不闪躲,继续说道:“看来,你的记忆被她篡改了。罢罢罢,你是如何逃过一劫的,那个秘密,我不屑去探究。只是你千万要记住,月经轮究竟是怎么来的……”
“闭嘴!”魆瞳双眼发红,怒目而视,却掩饰不住他心中最无奈的秘密。电光火石之间,冷泉剑竟又回到魆瞳手中,他举剑就要毫不留情地劈向陆吾。
眼见二人争执愈发激烈,墨兰不忍,下意识地挡在了陆吾身前,大喊:“他已将死,莫再伤他!”
魆瞳一惊,无奈剑势太猛,无法收回,只能剑走偏锋,却将眼前的时空硬生生劈开。突然,崩碎的沙尘肆意乱飞,周遭亦开始出现裂缝。一切发生的太快,就连魆瞳也始料未及。
“难道我……劈开了这个法阵的罩门……”魆瞳喃喃自语道,话虽不响,却被墨兰悉数听去。她冷笑,方才所见所闻的一切,真的不是梦。也罢,随他去吧。
陆吾轻声道:“比起现在魄元尽散,当年的日子不知要痛苦多少倍。至少还能随着她一同消散……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说出此话,陆吾已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祸起千年,缘尽此生!宿命,宿命!哈哈哈哈……”旋即,陆吾不再理睬眼前二人,狂笑着,自顾自向着那道被狠狠撕裂的口子走去,慢慢步入无尽的黑暗。“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关去不留!哈哈哈哈…….”
笑声渐渐变得苍老、无力。青丝长发,瞬间惨白失色,像极了昆仑山上的积雪,却没有半点饱满的色泽。眼前这个原本十七八岁的男子,此刻步履蹒跚,拖着疲惫的身影走完了他人生最后的歧路。
“你们……走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四周渐渐宁静了下来,虽然地面的口子依旧开裂,但最大的那道裂缝却在一点点变小。眼前繁华尽灭,墨兰心中凄惨,双目紧闭,却无法掩藏那滴为紫蕤与陆吾而流的眼泪。她并不知道,在她闭目之时,陆吾又缓缓回头看了一眼伊人旧容——他怕自己会忘了紫蕤的相貌。
这一切,魆瞳看在眼里。此时的陆吾身形伛偻,腊黄的脸上布满褶皱。他无力地憨厚笑笑,干瘪的嘴唇无法遮掩他脱落泛黄的牙齿。随即,陆吾便消散在无尽的黑暗中。耗尽最后灵力,勉强拼凑破碎的时空,只为让他们全身而退。他只是想与她同生共死,哪怕是一同度了曾经的罪业。
墨兰正欲睁开双眼,突然又是熟悉的身形揽伊人入怀。魆瞳用手蒙住了墨兰的双眼,那样的场景,分明在昔日的梦境中出现过——是梦,亦是真。
“墨兰,你可信我?”魆瞳轻声问道,温情低语,耳鬓厮磨。他抱得太紧,不愿放开,心里却焦急地盘算着。无奈摇头,他轻声叹气,好在这一切并未被她察觉。
墨兰会意一笑,不再多言,贪婪地体会着那种刻骨铭心感觉——为这一刻,她等了太久。历经风雨,一路走来,他与她,本来应是心照不宣的,无需猜忌。
“恩,我永远信你。不管发生什么,你记住,我从不怪你。此生得享这一刻,足矣。”她的回答是那么的干脆利落,心中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半生相守。
地面依旧微微晃动,让墨兰难以保持平衡,可她并未太多理会。双手,犹豫地搭在魆瞳宽阔的双肩上,旋即便是与魆瞳一样,紧紧相拥——墨兰触碰到的依旧是那副冰冷、没有知觉的躯体,可她不在乎。她只希望这一刻时光停住,哪怕只是,半晌也好。墨兰深知他二人命活不久,一边心下思量着,很快便有了主意。她的手缓缓松开了,不舍地搭在他的双肩上。
短暂的沉寂过后,便是更加猛烈、彻底的倾覆。地面彻底开裂,划开一条长沟,介于墨兰与魆瞳之间。墨兰愈发重心不稳。
“不要看,不要听,一切都会好的,记住,我会一直保护着你……”他的嘤咛,如梦呓一般,依旧在她耳边回响。魆瞳附在墨兰双眼上的手,缓缓松开了。睁眼环顾所见,周围竟然是时空断层,无尽深渊。
借着残余的光影,她对上他的清澈双眼,依旧是那样波纹映荡,娓娓诉说着昔日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故事。曾记那一眼,隔岸相望,穿透千年。
突然,魆瞳紧紧抱住墨兰的双手骤然松开。墨兰一时站不稳,就此跌落脚下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感觉自己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飘落,不知身归何处。她极力想再去看一眼魆瞳,眼前却只有令人绝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