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寒渊旧事
南宫步入墨兰房间的时候,着实被墨兰的衣着打扮吓了一跳。墨兰身上那件几经褪色的素白衣服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件碧绿色窄袖长裙,脚上穿着白色小头鞋履。她的头发也被仔细梳理过,用一根玉簪在头顶绾了一个髻,只余两缕刘海垂在两颊,显得比原先披头散发的样子要清爽许多。她的脸上薄施铅粉,淡抹胭脂,就连眉毛也用青黛细细画了。这幅装扮,正是十年前黄州城流行的款式。南宫暗自感慨,墨兰毕竟是生养在大户人家的。
此时的墨兰正静静坐在一张小桌旁,认认真真的在白宣上写着什么。她的双手依旧颤抖着,却没有半点墨迹沾到袖口上。待南宫缓缓步入房间,墨兰才意识到身旁又站立了一个人,这才缓缓搁下笔,答道:“南宫师傅,你怎么来啦?觋盼呢?”
南宫一愣,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遂道:“恩,觋盼和柳未明,不,应该是魆瞳,在厨房聊些什么。他们嫌我无趣,便把我赶出来了。我这才想来你这里闲逛。”
墨兰听到“魆瞳”二字,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她还记得,自己在被冷泉剑刺中的时候,貌似念叨过那个名字。仿佛她曾经在梦境中呼唤过那样的名字,咫尺天涯,遥远到不知如何去追溯。想到此处,墨兰自顾强作镇定,喃喃自语起来:“是吗,魆瞳……”
南宫见状,怕又惹得墨兰想起伤心事,连忙掉转话题,道:“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如此甚好,这番容貌若现于世,不知又要惹下多少桃花债。”说罢,南宫又轻轻摸了摸那件绿裙的衣料,道,“此物并非凡品,唤作鲛绡,乃是南海鲛人出所产的绞纱,入水不濡。穿在你身上不但可以让你看起来更加轻盈,还能缓解一些疼痛。这应是六弦君私藏在此处的宝贝,如今被你穿在身上,倒也合适。”
墨兰害羞的笑了笑,却并未让南宫看见她的神色。自她醒来,她的身形步法就早比常人迟钝许多,穿衣打扮她更是要花上比常人多出两三倍的时辰才可以完成。穿上鲛绡之后,她的身形可以勉强近似常人,别人便看不出破绽来了。半晌,她又自顾自提起笔,继续颤抖着在白宣上写些什么。
南宫低头,看到那桌上的白宣上竟是一段减字谱,上面的指法乍一看还十分的别扭,寻不着什么套路,倒像是一些南宫从未听过的曲子。他觉得十分不解。他好歹也是见惯天下琴曲的乐师,怎么连这些东西都没见过,遂问道:“墨兰,你写这些谱子又是为何?”
墨兰不语,继续颤抖着一笔一划写着乐谱。过了好久,她才长嘘一口气,道:“终于都写完了,这下我放心了。”说罢,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白宣又吹了吹,确认墨迹都干透了,才卷起来交给南宫,道:“师傅,我梦中时常看到河滨柳下,有仙人抚琴奏曲。曲调轻柔婉转,打动人心,令人神往。只可惜,我不擅琴艺,故而曲不成调。我想,南宫师傅的琴技远在我之上,故而我勉强写下这些琴谱,希望南宫师傅有空能试着弹奏此曲。我…真的好想听一下昔日的调子……”
“昔日?”南宫狐疑的接过墨兰手中的曲谱,他有些怀疑,这真的是一支曲谱。墨兰的琴技,应该是南宫这辈子都无法释怀的噩梦。他从来没有料想到,从他那里教出来的学生,弹琴会弹得那么差劲。他叹了口气,也罢,他早就放弃了对墨兰在琴艺上的培养。没有天赋不是墨兰的错。
“好吧,我试着去弹奏一下。说不定,这真的会成为一首千古名曲。”南宫敷衍着墨兰,一边将曲谱随手塞进了衣襟之中。
“原来你们都在此处。”有一个男子推门而入,“觋盼方才与我聊了一会儿,此时应该以奇门遁甲之术离开此处,不知何往了。”
墨兰缓缓站起,冲魆瞳回眸一笑。看到他的面容的一刻,她便愣住了。乍眼瞧着,那人长得与柳未明有几分相似,眼神却更加的坚毅凝重。他琥珀色的瞳子是那样的深邃,仿佛一个故人将一段往昔,如流水般娓娓道来。
“你…阿曼!”两双眼眸对上的那一刻,那男子惊讶的喊了出来。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道:“不,你不是阿曼,你是乔墨兰。她…早就不在了。只是墨兰,你可知,你如今这幅打扮,还有你的眼眸,真是像极了九天悬河柳岸边的她。我在梦中初遇她时,她便是这副样子的。”
墨兰镇定的站住,这几天不寻常的经历她已经慢慢适应了,就算此时有人告诉她这副肉身中承载的真是孤月上神与紫蕤仙子谛魂之后的灵体,她也不足为奇。毕竟对于一个已死之人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支撑着坐下,却再没有起身的力气,便只能瘫坐在那里,道:“你……魆瞳……柳未明……我也许在梦中见到过你,那个站在九天悬河边上深情相侯的寒渊族人。那样的眼眸,在我的回忆中出现过无数次,只是今日才是第一次真的看到。”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三人在那一瞬间都不说话了。眼看气氛僵持如此,南宫尴尬的笑了笑,道:“看来你们早就认识。既然如此,我便不需引见了。”
魆瞳道:“认识,我与阿曼早在千年前便已经认识……那个时候,我是寒渊少君,而她也不过是还未飞升的昆吾圣女……”停顿了好久,魆瞳才继续,“对了,关于寒渊族的传言,想必你们也从旁人口中听了不少。如今,你们想不想听一个寒渊族人讲讲他的故事?”
听到此处,南宫一下子来了兴致,他游历天下,寻求自己的过往,最喜欢的也就是这些奇人异事的轶闻。“正有此意,魆瞳但说无妨。”在他看来,寒渊族有太多解不开的迷,或许今日从魆瞳口中,他能知道那些谜底吧。想到此处,他自己又另外搬了两把椅子,放在屋内。
魆瞳见南宫坐了下来,自己也小心坐了下来。
忆起过去,魆瞳的内心不由激动起来,他稍稍恍惚一下,旋即有恢复了正常:“寒渊族其实并非常人,而是半神之体。之所以坊间称他们为奇人异事,那不过是寒渊族散播出来掩人耳目的消息罢了……”魆瞳不紧不慢地开口,他的表情有些凝重、痛苦,仿佛自己揭开的不是沉寂了许久的记忆,而是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旧伤疤。
“寒渊族世代居住在昆仑西南方向的九天悬河之盼,与西北方向的昆吾族老死不相往来。说起来,寒渊本就是古老神秘的民族,以至于很多远古的记忆,就连寒渊族人自己也记不清,我更是无从追溯。还记得小时候不知世事,听长老们讲那些往事,当真觉得是天方夜谭啊……”
“天界凡间以九天悬河为界。天河之水倾入昆仑山下,汇于镜昔湖中,旋即流入川溪河泽,绵延千里。镜湖之水,源于镜昔。镜昔之滨,所谓须臾……若说起须臾,那更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世间种种最深处的念想、时间、记忆、梦境,都纷纷汇聚此处。听闻上清天须臾界中,有一处神秘的紫微星辰殿。所谓天道因缘,皆有殿中的万象经纶自行操控。须臾界以强大的结界法阵隔于天界之外,除去镇守紫微星辰殿的星君上神,寻常人神无法进入那里。直到有一日,紫微星辰殿中的万象经纶突然受到重创,几近崩塌。霎时,天地震怒,天道异常,数枚经纶碎片散落六界,不知所踪。当日轮值紫微星辰殿的九位星君上神全部陨命,无一幸免……”
“我寒渊族的先祖时代局于须臾界,便是在那时趁乱离开须臾,涉足人间,其中艰险,犹未可知。他们最终定居在昆仑山西南处,就这样一代代繁衍,终为半神之体。或许是因为那一点与须臾界的渊源,寒渊族人生来对魂灵便有特别的感知,灵力高强者亦可以穿梭于梦境之中……”
听至此处,南宫已经愕然,不由得打断了魆瞳的回忆:“如此说来,世间真有‘须臾’那个地方!只是……紫微星辰殿……万象经纶……到底……是什么……在何方……” 他的头突然如撕裂一般的疼痛,南宫不愿让魆瞳与墨兰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只能紧紧握拳,指节泛青。身上出现这么强的反应,南宫这才意识到,他的背景身世或许会与须臾有关。只是这个时候,他没心情去料理这些,便强忍头痛,继续去听魆瞳继续讲他的故事。
魆瞳察觉到了南宫的异常,却也只是旁若无事般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寒渊族人天生灵力,虽然不及瑶池、天界众神,却也不是寻常的奇门异术可以相比的。但寒渊族人却并不为此感到满足,他们不断修行、钻研着各种玄妙的法门,妄图以旁门左道快速飞升成仙,或者干脆一举统领昆仑甚至天界。这也是为何在那段时期,寒渊族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秘术出现,以至于凡间到如今还留存有无数典籍。只是半神的潜能毕竟是有限的。当寒渊族人达到了他们潜能顶峰的时候,他们终于开始为无法突破极限而感到沮丧和无能为力……”
“所以便有人想出炼魄谛魂这个法子?”墨兰接口问道。
“你…怎会知道此事?”魆瞳先是一惊,随后马上回过神来,道,“也对,你怎么会不知道。毕竟你也经历过那样的事……”
语毕,魆瞳分明看到墨兰脸色煞白,便转移话题,道:“炼魄谛魂,虽然失去对自身魂灵一半的掌控,却是可以在那一瞬间产生撼天动地的灵力。若是再能巧用那股灵力,寒渊族人便能突破自身极限,到达一个新的修为。只是这么做,后果却太过可怕。你可曾想过,两个性格毫不相同的人,硬生生地将魂灵平凑在一起,那是何种痛苦的滋味,无异于一个完整的灵魂永久分裂。只是族人们根本不愿意去考虑所谓的后果,争相谛魂,逆天而行……世人都说天降灾劫于寒渊,但毁去寒渊族的却是他们自己。昆仑仙山、九天悬河根本无法承受那么强大的灵力,寒渊此举几乎颠覆昆仑、毁灭天道,遂被天界诸神察觉。天帝大怒,这才降下灾劫,夺取寒渊族人生世轮回。寒渊全族亦受到灵力反噬,被吸入梦境,再不能回到现实。所谓秘术,最终不过是上古遗失的一个诅咒罢了……”
魆瞳顿了顿,又道:“那个十年前死去的陆吾…呵,算他是半个寒渊族人吧。当时,我和陆吾恰好那时都不在寒渊村落,可是诅咒依旧降临在我们身上。我后来才知道,陆吾被剥夺走了半副肉体、心智,沦为幽魂,游荡在昆仑仙山上,依附昆仑精气苟活,不能离开。而我,却被吸入梦境,虽然奇迹般的还有自己清醒的魂识,却只能辗转于不同的梦境,再也不能回人间……”
“我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好友、亲人,一点点精神崩溃,最后变成怪物……他们身处梦境,又灵魂分裂,本身便是十分痛苦。待到灵力耗尽,魂体衰竭,却又不得轮回,只会化为无数片荒魂四散各处。又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残余的神识会重新凝聚成新的生命体,继续游荡各个梦中,早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为了生存,他们只能依靠吞噬三界灵体的梦境存活,过的极为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