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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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老井,其实并不是“井”,它是一处天然的泉眼,它是自然的恩赐与馈赠。

老井坐落在神木县南部乡镇的一个普通村庄里,它一不出名、二不起眼。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无人问津、独自繁华,老井却不用孤芳自赏。

现在,这口像济南的趵突泉一样可以汩汩而出的老井已经荒废了。二十几年前,每天都有人来问候老井,村庄里的人们一日三餐的饮用水都取自这口井。

老井背靠山体,像一只巨大的倒扣着的粗陶碗,碗的另一端高悬着,像鬼斧神工的大自然留给人类的了解它造物神奇的出口。于是,也不知哪辈先人获得它的指点、恩赞,就势而为,垒了坝水的台子,留出行走的道路,这口自然之井从此就与我们密不可分了。

因为地下水位低,所以我猜想这股山泉蕴藏的勃勃生力不知向何处进发,经过无数次朝着多个方向奔涌之后,它终于被释放了、喷涌而出。

这股泉水的直径在10厘米左右,高出地面约5厘米。泉水清凉爽口,尤其泉眼处的水。弯腰,掬手,捧起,移至唇边,猛喝几大口,凉意和舒爽就荡漾开去。

它不仅可以缓解暑热,而且有荡涤疲劳的功效。人们在自家地头劳作,渴了、累了,都爱到这口井子周围纳凉。

这里四周都是葱茏的树木,大多是年久的大梧桐和老柳树,间或在山体间倒挂着些不知名的树枝杈。这茂密的浓荫和周围如织的柳条烘托出“蒙络摇缀,参差披拂”的情态来,确是休憩和纳凉的好去处。

这口井除了供人们饮水,还供养着村落里的不少园子地。人们在一块大如门面的石板中间凿开了一道口子当做挡水阀,等到蓄水量足够的时候就一铁锨铲开,这股泉水就像山洪一样浩浩荡荡地奔向目的地了,待到平缓处它就又显出安详、静穆的模样,无声地流进每一棵庄稼的脚踝处,让它们熨帖地舒畅着。

一年四季这口井都不乏光顾者,住在坡底的人们每天都来挑水,它从不寂寞。

夏天的老井却不大受人待见,这种偏见得归罪于孩子们。他们常在玩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偷偷跑到泉眼处,总要掬起一捧又一捧的泉水喝个够。大人责骂着说,泉眼里的水太凉,小孩是“吃不住”的(受不了)。

冬天的老井是一隅局促的冰川世界。长而尖的冰柱子就挂在山脚或者坝水口,有时细长的柳条上也结着冰,甚至疙疙瘩瘩地像串冰糖葫芦。

一群孩子,挂着鼻涕,衣服穿得鼓鼓的活像大炮仗,手里拿着冰挂子,你一串我一串,在嘴里咯噔噔地咬碎,从喉咙口到肚子,一路拔凉拔凉的畅快。也不见得好吃,乐趣大抵在咬碎冰块的嘎嘣嘎嘣的声音上。

夏天农忙时,孩子是挑水的主力军。我十一、二岁就开始挑水。满满两桶水,一路走一路泼洒,往往要歇四、五次才行,况且途经一坡酸枣树,也得耽误不少时候,快到家时下一道很长的坡,行程就算终结。不幸的是,我从坡头跌倒,两桶水眼睁睁地在我面前像跳跃的皮球一样从坡上欢快地滚落下去,真是追悔莫及。

关于老井的记忆真是又多又旧,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一本发黄的老相册,一张张、一幕幕逐渐涌上心头,好像我又站在它面前,听它汩汩的水声、呜咽的悲鸣。

好景不长,人们发现泉水越来越少。挑水的人多,后来者就得等着,再后来者就依次排队。渐渐地,人们也厌倦了,尽管老井没一刻停歇过。

有一年,它像一束被攀折过的花朵,花蕊迅速萎缩,竟垂下头去。

它好像从精力旺盛的小伙骤然间变成了一个低矮无力的糟老头。井水没那么旺盛了,它也不再欢快地跳跃了,只是像个乏力的纤夫一样还在机械地前行着而已。老井真的老了吗?

一座座煤矿的兴起,使老井的水变做黑黢黢的脏垢从隐匿的沟渠里泄漏了,因此水量越来越少。尽管这样,它依旧竭尽全力地冒出一股股清凉的山泉,直到一滴水都涌现不出的时候。

慢慢地,这口天然的老井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他们正策划着从村西的沟渠里引水呢。冬季,孩子们再也不到这里来打冰溜子吃了。老树渐渐荒芜,乌鸦、松鼠、昆虫们也都不知去向,斜挂在那棵老梧桐树上的麻雀窝也显得突兀而落寞,它们不知是嫌弃老井的荒凉还是憎恶人们的贪婪,竟纷纷弃老井而去。

夜间,从老井的纵深处传来“呜——呜——呜”的哀号声音,是猫头鹰。这时,母亲总要说些迷信的话,晚上猫头鹰叫是因为要死人了,她煞有介事地说,很准的。

可是,人没死,老井是真的死了。

……

时候已是二十多年后,每次搬桶装的矿泉水,都会看到上面写着“×××矿泉水”,我就不自禁地想起老井。甚至看到矿泉水的广告词——“山泉”、“天然有机水”、“水中贵族”时,不由得心生厌恶进而再次想起老井,那才是真正的大山里的清泉圣水,它从不标榜,从不言语,无声无息地流淌了十年或者更久……

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是改善了,可贪婪更甚了。就像当初他们不曾从源头上杜绝污染和掠夺一样,他们整日戚戚又汲汲地热衷于结果与成果的完美呈现,却从不去源头盘桓和驻足,总是把眼睛盯向可视的利益,谁还管背后的隐患?

可我怀念你,老井。不仅是那口清凉,还有你不言不语中深藏的品格和智慧,你像蛰伏的智者,洞悉一切又悲悯一切。

我仿佛又看到了你。

我弯下腰,在泉眼处掬了满满一捧,它从指缝间洗濯着我不曾顾及的疲惫。我啜饮着,牙缝一阵激灵,继而喉头漫上阵阵凉意。再喝,满口绵柔化作点滴清凉涌入心怀,缠绕在唇齿间的是永远不再醒来的梦啊,我的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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