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中国顶级政治家,大多数人第一印象是周成康、汉文景、唐太宗、宋太祖等朝的元老重臣,少有人会将目光投射到两晋、南北朝时期这样的分裂时代、局地政权中。危难知高下,板荡见英雄。实际上,越是复杂的环境,越可能孕育中国最顶级的政治家。东晋的谢安就是乱世文人政治家的究极体。
出身门阀世家,但矢志林泉隐逸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唐代诗人刘禹锡这句著名的怀古诗,让中国人建立了一个鲜明的印象——如果讲门第,无有过于王家谢家的,王谢地位之高,俗称,比皇帝还大。
王谢,是六朝(东吴、东晋、宋、齐、梁、陈)两大望族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之合称,琅琊(今山东临沂一带)王氏和陈郡(今河南周口一带)谢氏原本都是中原望族,先祖都发迹于曹魏,后侨居南方。
永嘉之乱后,中原世家大族衣冠南渡,因扶立拥戴东晋司马皇族有功,而渐成气候,这些侨姓高门与当地的吴中四姓顾、陆、朱、张等搅在一起,继承了东吴衣钵,把东晋搞成了一个世家联邦式的政权。
东晋至隋统一南北之间的270多年间,江南历经五朝,王、谢、桓、庾、袁、萧等门阀巍然耸立,权倾朝野、文采风流。而排名前2位的王谢家族,论登峰造极的人物,在王家是王导,在谢家是谢安。
谢安门第高贵,祖父谢衡是西晋著名的大儒,担任过太子少傅、散骑常侍(天子的常随顾问),父亲谢裒(póu)是太常卿(代天子管理政治秩序),他的堂兄谢尚,曾任东晋豫州刺史长达12年,在东晋与前秦战争的最前沿,号称国家北方屏藩。他的弟弟谢万,才具气量都不如他,但善于包装经营自己,声名在外,曾参加过王羲之们的兰亭雅集,38岁任西中郎将,镇守东晋疆域的长江上游一个方面。
谢安本人从小就展露了风姿。4岁时,桓温之父桓彝看到这小孩就感叹:“风神秀彻,后当不降王东海!”。翻译过来:这个孩子非常有名士风采,将来不弱于王承。而王承是东晋初年第一名士,号称“人伦之表”。
从小到大,谢安一直极受仰慕。他擅长吟咏洛下一带读书人的诗歌,因为鼻子有病,吟咏起来鼻音很重,但名流们偏偏爱他的吟咏却又比不上,就有人用手掩着鼻子模仿他。一个被罢官的同乡回乡前来拜见,谢安问他回家路费情况,对方说:“有蒲葵扇五万把”。谢安就从中取了一把拿着,结果京城士人、百姓争相购买,蒲葵扇的价格翻了几倍。
按照门阀政治的规则,声望如此隆重的谢安,想要出仕简直轻而易举,但他却毫无此意,与王羲之等名士、支遁等和尚法师相处,出游则钓鱼打猎游山玩水,在家就吟诗作文,毫无仕宦之意。
最初,谢安被司徒府征辟,任佐著作郎,他以有疾病为借口推迟。后来,扬州刺史庾冰因为谢安名气大,想招他入门下,屡次命令郡县催促,谢安不得以应召前往,不到一个月就告辞而归;吏部尚书范汪举荐谢安为吏部郎,谢安还是拒绝。
有官员上奏说,谢安被征召,多年不到任,应该终身不许做官。于是,谢安就一直留在会稽东山(浙江绍兴)。汉语中有了一个成语“东山再起”,最初含义是官员退隐后再度出任要职,说的就是谢安。他曾到临安的一窟石室中隐居,面对深谷,悠然叹息说:“这不就是伯夷(中国古代最有名的隐士)吗?”
谢安林泉之志太坚定,但名望却越隐越高,以至于满朝都议论说:“谢安石不愿意出山,将使天下苍生怎么办!”(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谢安的弟弟谢万,是当时家族的权力代表,身居高位,统御一方,但名气还是没有谢安大。后来,谢万伐前燕失败,被废为庶人。为了防止谢阀在朝中权力倾颓,谢安不得已出仕,那时他已经年届四十了。
秉性迟缓散淡,可气场强大无匹
根据史书记载,谢安十分有“雅量”。其实这是冠冕的话。根据谢安的种种言行来看,谢安不是雅量深厚,而是性子迟缓。更确切地说,是观察考虑事情比较深沉,但在处理反应上比较迟钝。
谢安曾经与名士们乘船航海,突然遭遇大风大浪,大家都很惧怕,只有谢安“吟啸如常”。(啸就是由巫傩撮口祝祷之声演化来的有旋律的雅音)。也就是说,别人怕得要死,谢安还在哼歌。船夫以为谢安高兴,就一直驶船不停。这时,风更猛烈、浪更狂暴了,这时谢安才缓缓地说:“这样该怎么回去呢?”船夫听了这话就回航了。这不是反应迟钝是什么?
但正是这种温吞迟缓的性格,应了“事缓则圆”的规律,不仅让他免了几次杀身大祸,而且无形中造就他渊渟岳峙的气度,而强大的气场,又帮他极为有效地树立了权威。
有一次,权倾朝野的桓温到谢安那里拜访,正遇上谢安在梳头,谢安磨磨唧唧,很长时间才梳完,让人去取头巾。桓温看见了,劝慰他说:“您可以戴好帽子再接待我也不迟。”《晋书》评价,谢安就是这样被器重。
驭下术中,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在下级请示、报告的时候,当面把下级晾着,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突出、强化尊卑秩序,树立自己的权威。可是,在谢安这里,局面逆反了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桓温病重时,暗示朝廷加封自己九锡。从东汉末年以来,大臣加九锡是篡位的前戏,王莽、曹操、司马昭等都加封了九锡。
谢安代表中枢答应桓温赐给他“九锡”,但在册封文书上字斟句酌,一遍又一遍打回去修改。桓温多次催促,但谢安说,这样的顶级封赏一定要精细,容不得任何瑕疵,桓温也难以辩驳。拖了十多天也没完成,桓温病死了,加封九锡的事就此搁置、不了了之。
当代有句笑话说,做官的人如果想合理地使某事办不成,反复请示报告、一板一眼走程序就是了!看来这种事体的祖宗在谢安那儿,只不过现代人没用在正途上。
前秦强势崛起后统一黄河流域后,又夺取了东晋的梁州(今陕西汉中)、益州(今四川成都),势力范围到达长江和汉水上游,居高临下攻灭长江中下游的东晋仿佛指日可待。告急文书接连送达朝廷,谢安常常以平和安定的准则来处理,准备打持久战,史书称“镇以和靖、御以长算”。
他和王羲之登上冶城(南京秦淮附近的小土城),悠然遐想,有出世的想法。这时,连王“逸少”都忍不住,批评谢安:“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现在四面都是敌军营垒,你不思虑报效国家,反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谢安却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秦国任用商鞅变法,一统天下,但两代就亡国了,这难道是清谈招来的祸患?”王羲之哑口无言。
极能掩饰情感,却得群僚服膺
一位合格的政治家,喜怒不形于色是基本要求。一位顶级政治家,则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即便是顶级政治家中,能做到的也极其少。谢安是极少数中的一个。
桓温在简文皇帝驾崩后,计划武装夺权,陈兵新亭(今江苏南京雨花台附近),传唤谢安和王坦之两个顾命大臣。
王坦之与谢安齐名,很有声望,但见到桓温时,王坦之吓得汗流湿衣,倒持手板,谢安从容不迫走到席位前,慢慢坐定,对桓温说:“我听说诸侯有道,四周的领国都是守护者,您何必在墙壁后安排人呢?”桓温笑着说:“正是不能不这样!”于是谈笑了很长时间,一场危机无形化解。
前秦苻坚率领百万大军进驻淮水、淝水,号称投鞭断流,要一举消灭东晋。东晋京城震惊恐慌。朝廷封谢安为征讨大都督,但举国可用之兵,不到十万,堪用的只有8万北府军。双方军力对比极其悬殊。
谢安的侄子谢玄(东晋淝水之战主帅,克复中原南部地区的名将)入朝询问计策,谢安坦然没有惧色,回答说“已经另有计划”,接着不再做声。谢玄不敢再问。
谢玄的助手张玄再去请示大计,但谢安依然口不言兵,反而会聚亲朋好友,拉张玄到山林间下棋,以一座别墅为赌注。谢安本来棋力不敌张玄,但谢安镇定自若,张玄却因心系前敌,很快败了。谢安赢了棋,兴致很高,回头对外甥羊昙说,这别墅送给你了。接着又拉着张玄游山,直到夜里才兴尽而归,紧接着连夜召集众将,会议军情,公布计划,指授将帅。这样指挥一场生死决战,简直天马行空。
后来,谢玄等人在淝水打败苻坚,有驿使送捷报到,谢安正在同客人下棋,看完文书,就随手放在床上,没有一点显出高兴的样子,照样下棋。客人询问他战况如何,他这才慢慢地回答:“小儿辈大破贼。”(孩子们已经大破贼军)。等下完棋,谢安走回内室,心里极其高兴,舞跃过门槛时,脚上穿的木屐屐齿折断了也没察觉。
《晋书》感叹:谢安“其矫情镇物如此。”翻译过来就是:谢安就是这样掩饰感情、使人无法猜度。
淝水之战后,谢安上疏请求北征,孝武帝委任谢安都督扬、江、荆、司、豫、徐、兖、青、冀、幽、并、宁、益、雍、梁共十五州军事。北伐开始后,东晋连续收复兖州、青州、司州、豫州、梁州、益州,还攻克了故都洛阳,整个黄河以南地区重新归入了东晋版图,久在东南蛰伏的汉族终于能在中原伸伸懒腰、吐口浊气。
谢安出仕后,先是在桓温陈兵新亭、威逼内廷时以身犯险,轻描淡写地平息了事态;而后,又在以缓济急,磨灭了桓温篡位的企图;最终在淝水之战中,在不绝如缕的极端危机中挽救了东晋国祚,扩大了胜利果实。
只凭个人气质和个人风采,3次挽救国祚,千古只此一人。
谢安几乎满足了文人对顶级政治家的所有想象。
他的风采令人心驰神往。